虽然明知道胤祺大概不过只是在借机捣乱,可一想起明明是自己好不容易花了几年时间调养得壮实些了的徒弟,回京才不过大半年居然就被折腾成这个样子,黄天霸依然还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康熙一眼,推开他自己坐在了榻边,拍了拍自家徒弟的背温声道:“不要管他,你好好养病。等身子好一些,师父就带你回江南去。”

“天霸——江南冬天湿冷,他的身子在那儿待不住……”

眼见着对方的态度怕是显然已当了真,康熙却也没工夫收拾那个惯会拆台的儿子,苦笑着缓声劝了一句。黄天霸却只是不冷不热地扫了他一眼,微寒了声音道:“他就算在你这里,不也是个操心跑腿的命,一年到头九灾十难的捱不完?”

康熙一时居然无言以对,心虚地轻咳了一声,也不顾他是否看得见,不迭地朝着这个从没给过自个儿面子的儿子使着眼色。胤祺却也没想到自家师父居然真就这么下了决心,他在京中的事儿毕竟还没了,也不想哪天早上一睁眼就被自家行动力一流的师父给直接打包带出了京城,也就从善如流地眨了眨眼睛,扯了扯自家师父的衣裳讪笑道:“师父,我跟皇阿玛闹着玩儿呢……其实也是我自己想要帮着皇阿玛做点儿事。前儿皇阿玛还病了来着,京里头又没有人,我这才赶鸭子上架地管了两天。也没就怎么累着了,还是我自个儿的身子不争气……”

“下不为例——你有那么多个兄弟呢,怎么就不知道叫他们帮帮忙?只有你最老实,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都不知道偷懒。”

黄天霸对着自己这个徒弟一向生不起气来,带了些无奈地数落了一句,又从怀里掏出了把扇子扔给他:“谢家鼓捣出来的新玩意,说是用铁檀木做的扇骨,拿着轻巧,倒比铁铸铜浇的还硬上几分。扇面是用乌金蚕丝制的,用了你们家缂丝的手艺,你若是喜欢便拿着玩,倒也能做防身之用。”

胤祺目光一亮,接过来笑着道了句谢,拿在手里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见着他的精神头比前些日简直强了太多,两个做长辈的嘴上不说,心里悬着的石头却也总算落了下来。黄天霸知道康熙定然有话和自己这个徒弟说,敲打一番见着了效果便也够了,又叮嘱了两句便借故起身告辞。贪狼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外,屋里头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皇阿玛……”

胤祺还记着之前康熙也得了疟疾的事儿,敛去了原本有意胡闹折腾的笑意,将手里把玩着的扇子也搁在一旁,探了身子拉住自家皇阿玛的手,微蹙了眉关切道:“您身子都已好全了没有……儿子叫年羹尧送去的药可用了么,有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不同的人对奎宁的接受程度不一样,大多数人只要不服用过量了便无甚大碍,可也有吃了就觉着头痛恶心,甚至有损视力跟听力的,只有停了药才能恢复。只是如今能抗疟疾的特效药就这么一种,却也没什么更保险的选择,冒着点儿副作用的风险用了奎宁,也总比拿小柴胡汤终日不上不下地吊着好得多。

“朕的病早就好了,你那药一用就灵——亏的那些个太医还左一个不妥右一个不便的,莫非百姓们用了能治病,到了朕这儿偏就不能用了?”

康熙想起那些个太医的谨小慎微便觉来气,轻哼一声在榻边坐了,半晌自个儿却又无奈地摇摇头笑了一声,抬手虚点了两下这个叫他最得意却也最操心的儿子:“倒是你这个臭小子,可真是记仇——朕不过是不准你跑到热河来,怕你鞍马劳顿伤了身子,你居然掉头就不准朕从热河回来看你。岂不知朕乍闻你病重,却又不能亲自守着,心中是何等煎熬……”

胤祺怔忡半晌才反应过来自个儿好像确实说过这话,只是当时光想着后宫风波迭起,不能叫皇阿玛带着病还被搅进阴谋里头算计利用,却是半点儿都没想到这么一层。心里头一阵酸暖歉疚,老老实实地微垂了头低声道:“原本也没想着能病这么久,叫皇阿玛担心了。”

“那倒不用,要是朕不叫他们趁着这个机会把你的身子彻底养过来,有意催发了你身上原本被压制住的隐患病根一并调理,你也不至于病上这么久。”

康熙摆了摆手,坦然地应了一句,说出来的话却叫胤祺张口结舌地哑然了半晌。仔细掂量了一番自个儿每一回不畏强权勇于抗争的后果,终于还是认命地叹了口气,对着面前实力差距实在悬殊的恶势力苦笑着低了头,把先前的话从善如流地改了个说法:“儿子实在不争气,叫皇阿玛费心了……”

“这一回已好了不少,只要你好好的养着,虽说尚比不上寻常人康健,却也不至于三天两头的便生病遭罪了。”

康熙温声浅笑了一句,握着这个儿子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又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要听话,朝中的事有你四哥他们给朕帮忙,总能管得过来。你要操心朕拦不住你,可也一定要量力而为,要有分寸才行,知道吗?”

胤祺隐约觉着这话仿佛有些蹊跷,却仍是听话地点了点头,犹豫片刻才终于试探着道:“皇阿玛,朱三太子的案子……如今可有什么进展了没有?”

“还没有——这些人倒是精明得很,这一回在你这儿吃了个大亏,就都立刻缩回了头,再没折腾出过什么动静来。宫里头朕已着人查过了,那香只在惠妃那儿没有,可也大抵不是刻意为之,只是因为那几日她恰在吃斋礼佛,她那宫里也就都换成了檀香。朕也问过了你祖父,辛者库送出来的时候确保还是对的,可究竟是与内务府交接时有人动了手脚,还是内务府向下摊派时出了变故,如今就实在难以查清了。”

胤祺轻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垂了眸寻思着——他倒不意外自家四哥把宫里头的事儿告诉了皇阿玛,毕竟再怎么也过去了大半个月,就算他四哥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查上这么多天都不叫皇阿玛察觉。只是听着自家皇阿玛的意思,这几条线索竟都无声无息地断了,将这一桩案子就这么变成了个无头案,那位藏在幕后的“朱三太子”这一份进退取舍间的果决,却也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好了,朕说这事儿也不过就是给你听个热闹,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了。打朕登基以来,这朱三太子前前后后的都冒出来十多个了,在京里头寻机生事也不是一回两回,朕心里有数,不会轻易叫他们兴风作浪的。”

见着这个仿佛是天生劳碌命的儿子果然这就开始琢磨了起来,康熙却也是无奈一笑,抬手扶住了他的肩,安抚地轻拍了两下:“你现在最紧要的事儿,就是好好的把身子养好,等你身子好了,又有什么不能替朕分忧的?”

胤祺眼中也带了些柔和的暖意,浅笑着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父子俩又随意聊了些闲话儿,康熙还要回南书房议秋闱的事,不能留得太久。反复嘱咐了几回这个儿子要听话好好养身子,又特意问了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直到梁九功探头探脑地小心翼翼催到第三次,才终于意犹未尽地起了身,叫传玉辇往乾清宫回去了。

“主子在想什么?”贪狼打外头端了一碗汤药进来,又把半开着的窗子合上了,好奇地望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胤祺,“外头现在没什么大事儿,原本的风波也都平复了下来,眼见着就要定秋闱的主考了,朝中正商量着这一桩事呢。”

“就是因为平复了下来,我才觉着有些奇怪。”

胤祺这些年来喝药都已和喝水差不多,抬手接过那一碗药一口口喝尽了,居然还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一番:“这药的味道倒还不错,是拿什么熬的?”

“……”贪狼惊恐地望了他一眼,迟疑了片刻才把那只碗接了过来,自个儿试探着尝了尝碗底剩下的药渣,面色便立时痛苦地纠结成了一片:“主子,您可能是得吃点儿正常的东西了……”

“你看看——难得我苦中作乐了一回,你这是什么反应……”

胤祺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轻叹口气,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水漱了漱口,才又接着先前的话继续说下去:“听皇阿玛的意思,倒像是不打算追究了似的——可那毕竟是后宫啊,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怎么能撂在那儿就置之不理呢?”

“皇上大概未必是置之不理,只是不愿叫这些事儿影响了主子的心境——其实前些日子宫中闹出的动静也不小,据说直接打杀了一批太监跟宫女,内务府总管科岱也叫革了职,换成了太子的奶兄凌普……”

贪狼摇了摇头,寻思着缓声应了一句。胤祺微蹙了眉听着,心里头蓦地一动,忽然就想清楚了皇阿玛的那一句话究竟有哪儿不对,猛地撑直了身子道:“我倒忘了问了——太子现在在干什么,眼下就已是顺理成章的四哥带着人忙活了么?”

“太子这些日子一直告病歇在东宫,前儿朝议上说因为蝗灾和这一回瘟疫的事儿要给您跟四阿哥提亲王,朝臣们都没什么异议,皇上也准了,就等着您身子好点儿再正式封赏呢。如今太子不出来,也就自然而然是由四阿哥主事了。”

贪狼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应了一句,又忙按着他靠了回去:“主子,您才刚醒没多久,还是先别乱动的好,小心一会儿又该犯头晕了。”

胤祺现在的头其实就有点儿晕,微抿了唇无奈地顺着他的力道靠了回去,揉了揉额角轻叹道:“不瞒你说,我现在真想出去看看——我怎么觉着我就半个月没出去,外头的情形就已经变得快叫我跟不上了……”

“主子要想出去,怕还是要再等两天,等麻沸散的药性彻底散了才行。”

他的话音还未落,廉贞便推开门走了进来,顺口应了一句,把手里端着的药膳搁在桌上:“不过七阿哥倒是来了,主子若是嫌闷,不如和他说说话。”

“他不是一直在盛京来着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胤祺诧异地应了一句,却也觉着有些惊喜,忙吩咐贪狼出去把人迎进来。要说不常在京里头的阿哥其实不止他一个,他这个七弟胤祐自打封了贝勒,奉命掌正蓝旗满蒙汉三旗事务,就直接一头扎在了盛京,倒是比他还不常回来,也只能在每年过年跟皇阿玛寿宴的时候碰一碰面儿。如今虽不知怎么跑了回来,可既然都已来了府上,却也自然没有不见的道理。

贪狼不多时便引了七阿哥走进来,当年那个性子孤僻倔强,恨不得对着谁都带刺儿的小阿哥如今也已长到了二十岁上,幼时的尖锐棱角在这些年里已被打磨得光滑平润,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的毫不违礼,甚至在随着贪狼进屋的时候还带了些犹豫局促,神色间竟也带了几分拘谨跟不自在。

“小七儿,快过来——上回寿宴上都没来得及好好跟你说话,也不知道你小子整天扎在盛京都忙些个什么……”

胤祺笑着温声招呼了一句,示意他在榻边坐了,又撑着身子坐起了些,心里却忍不住生出了些难言的感慨。如果要论境遇,他这个七弟其实与老八是最相近的,都是母妃在宫中都没有半点儿地位,外家也没有丝毫的助力。小时候尚且看不出区别来,可慢慢儿的长大了,懂得事多了,外家有地位的阿哥却也仿佛自然而然的就比那些个孤苦伶仃的高出了一头。

这个弟弟的性子打小就敏感,又因着脚上带了残疾,虽有他一直留心护着,却也一日比一日的安静沉默,再不复昔日刺猬似的尖锐,却也没了儿时毫无顾忌相交时的那一份天真随性。胤祺始终都将这些看在眼里,却也终归无可奈何,也只能想法子套了他的话儿,问清了他想做什么,就求皇阿玛给他定了个外放练兵的差事,总不至于再憋屈在京城里头屈心抑志,不得不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五哥……”

胤祐在榻边坐下,张了几次口,终于还是低低唤了一声。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屋角,胸口急促地起伏了几次,竟是忽然又起了身,屈膝重重跪了下去:“五哥——我闯祸了,你打我吧!”

“小七儿——你这是唱的哪一出?还不快起来,有什么事儿要当哥哥的背锅,说一声也就是了,干嘛闹这一出非叫我看着难受……”

胤祺无奈一笑,探身使了些力气才将他扯起来,自个儿却也累出了一脑门的虚汗:“说吧,闯什么祸了,我帮你收拾了不就是了?”

胤祐的脸上却仍是一片凄色,咬着牙摇摇头道:“不行的,这一回的错儿谁都收拾不了——别说五哥不会原谅我,就算是我自己,也恨不得亲手一刀劈了我自己……”

“你先别急,坐下慢慢说,听话。”

胤祺微蹙了眉,示意贪狼扶着他坐下,等着他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才又缓了声音耐心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好好跟五哥说,咱们一块儿商量有没有解决的法子——你现在再怎么着急,最多也只能叫我跟着你一块儿着急罢了,该解决的事儿还是没能解决,你说是不是?”

胤祐坐立不安地低垂着头,半晌才终于哽声道:“这一回的瘟疫——这回的瘟疫都怪我,是我被银子迷了心窍……五哥,我有罪于国家朝廷,也有罪于那些个患病的百姓,我甘愿受罚……”

胤祺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实在想不出这究竟是怎么个剧情,更想不通这当口居然还有人主动跑过来背锅。只是如今一头撞进来的是自家弟弟,他却也没了调侃的心思,张了张口才艰难道:“小七儿,你莫非……认识那个朱三太子?”

“朱三太子?”胤祐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显然对这么一个名字极为陌生,“是东宫的人吗?我不认识……”

胤祺心里头忽然隐隐生出了个近乎荒谬的猜测来,示意贪狼扶着自个儿打榻上起了身,支撑着走到这个弟弟身边坐了,含笑用力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好了,现在说吧——你连那朱三都不知道,是怎么就一门儿心思觉着自个儿是这瘟疫的始作俑者来着?”

胤祐被他仍如少时一般对待,脸上便不由带了些淡淡的血色,抿了抿唇才定下心神。仔细听着他把话说完了,才又蹙紧了眉茫然低声道:“难道——不是吃了蝗虫粉,就会叫人染上瘟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