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坐实自个儿正在养病的传言,刚出去请人吃过一顿饭的胤祺自欺欺人地在府里头待了三天,这边儿看着八阿哥在刑部里头一天比一天焦头烂额地扑腾,那边儿守着一仓库的蝗虫粉调戏那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幕后插足的第三者,见着蝗虫粉的价格被炒得高一点儿就放一把出去冲击市场。明里是为了定下郭络罗家做生意的霸道规矩,暗里却也是为了不叫这东西被炒得虚高——毕竟蝗虫这东西再怎么也都是害虫,若是真勾得有些人动了养殖的心思,以目前大清朝的大棚水平,再没看住跑出来又成了灾殃,反倒要弄巧成拙了。

“主子,八阿哥那边儿雷声大雨点小,查了一通也没定下什么罪来,估计今儿就得把结案折子呈上去了。”

贪狼把刑部递来的消息交给胤祺,在桌边坐了,一本一本替他翻着织造府送来的草折子。胤祺随手接过来看了几眼,点了点头便搁在一边儿,捧过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老八如今的手段毕竟还是太嫩,能糊弄住几个弟弟,就真当所有人都信了他的邪……到现在都不知道自个儿掉进了太子的套儿里头,真当二哥白比我们吃这么多年饭了?”

小九跟老十三开窍得都太快,看来也给他这个八弟带来了不少的压力,羽翼未丰立足未稳便急惶惶的下场争储,显然不如历史上那位心机深沉的八贤王来得老辣。再加上太子在一条早就歪到姥姥家的路上越走越远,所有的手段用在了搅混水捣乱上头,这一次吃的亏只怕够老八喝上一壶的。

“本以为马齐能把事态往回补救一二,谁知道竟也是对着八阿哥听之任之……”

贪狼摇摇头叹了一句,胤祺却不由失笑,在折子上勾出几句话搁在一边儿,意味深长地缓声道:“二哥想要作死,东宫的人可不想——你看着马大人像是稳坐钓鱼台,估计心里头早就开锅了,只是上一回咱没给他搭话儿的机会,所以一直都不敢找上来。他可不希望二哥真被废了太子,又怎么会在这件事上头顺着二哥的心意走?”

“那——主子的心里,想要废太子吗?”

贪狼迟疑片刻,终于轻声问了一句。胤祺这些日子心里头也一直在思量这件事,如今被他提了出来,却也不觉着有多意外,只是又打开一本折子淡声道:“以二哥如今的心思,那个位子已是注定坐不长了的……既然当太子于他于国都没什么好处,他自个儿不想当,就不当也罢。”

贪狼的目光闪了闪,终于还是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沉默着将那一杯茶换成了热的,又接着帮他整理摊了一桌的折子。胤祺撂下笔望了他一阵,神色也显出些复杂莫测,却还是归于一片清浅笑意:“你从不瞒我,也一直都是有话就问的。”

“主子……”

贪狼像是被这句话惊着了,身子轻轻一颤,搁在桌上的手也缓缓攥紧——他实在难以问出那一句话来,甚至也比谁都清楚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可主子的想法儿真就能那么顺利的实现吗?单这一座王府早已越制的尊贵程度,就已明晃晃地彰显了皇恩的深重浩荡。这样厚重的天恩,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含义……

“放心吧,有了这一座王府,才真正说明皇阿玛是彻底放下了叫我做太子的心思。”

胤祺淡淡一笑,竟像是全然洞悉了他心中的想法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起了身缓声道:“既然二哥已经把我的心思挑明了,倒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那个位子一定要让四哥来坐,如果坐得稳,我就潇潇洒洒地当我的太平王爷,如果坐不稳,我就先帮着他坐稳当些,再去当我的太平王爷……”

贪狼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原本还觉着心神激荡,听到末了却越发觉着不对味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失笑出声:“合着主子心里头,最要紧的还是能当个太平王爷。”

“这可是我这辈子最想干的事儿了,别的什么事儿都得排在它后头。”

胤祺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自个儿却也没忍住笑意,故作苦恼地叹了一声:“只可惜——原本都打算好了要回江南,皇阿玛偏又给我赐了这么厉害的一座府邸,不住个够本儿可也实在不甘心,可真够叫人头疼的……”

“主子在外头可千万别跟人说这话儿,不然准保是要挨打的。”

贪狼笑着应了一句,将桌子上的折子都理好了放在一旁,又把窗子略略合上了了些:“天儿晚了,主子也别熬着了,喝过药就歇下吧。”

“我心里头总是莫名其妙的不踏实,总觉着要出什么事儿……”

胤祺摇了摇头,略略收敛了笑意,正要再说些什么,外头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这些年来的直觉都一向很准,少有落空的时候,心里头莫名的跟着这脚步声一沉,刚往外头望过去,就见着文曲的身影一闪便进了门:“主子,弘晖阿哥忽然病倒了。太医们束手无策,四阿哥叫问能不能请廉贞过去看一眼。”

“怎么病得这么突然,前儿不还好好的么?”胤祺微蹙了眉,起了身便匆匆往外走,“廉贞,你先跟文曲过去,我跟贪狼随后就到。”

不知打哪个房梁上头传来了一句应声,廉贞轻巧地一跃而下,随着文曲快步消失在夜色里头。胤祺毕竟不能跟着他们似的在人家屋顶上蹦来跳去,由贪狼牵了马出来,交代了一声家里人不必担心,便也匆匆往雍郡王府赶过去了。

明明已入夜了,四阿哥府上却还是灯火通明。听着下头报恒郡王来了,胤禛虽已忙得焦头烂额,却仍是亲自迎了出来,胤祺也不与他客套,握了他的腕子便匆匆往里头走:“我来看看弘晖——太医怎么说的,怎么好好儿的就忽然病了?”

“白日里还没见出不对来,夜里忽然叫冷,盖了几床被子都不顶用。”

胤禛也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情形,沉声应了一句,眉头锁得死紧,眼里也已隐隐显出些焦躁。两人进了弘晖的卧房,廉贞已经在里头把脉了,一见着胤祺就要起身,胤祺却已摆了摆手快步走过去:“怎么回事儿,看出了什么端倪没有?”

“畏寒的病不少,可都不像阿哥的症状。”廉贞摇了摇头,神色也带了些罕见的凝重,“这样的情形我没见过,一时不敢断言。”

这么些年来胤祺的身子都是廉贞在调理,还是头一回听他说有什么病没见过的。胤祺皱了皱眉想要走过去,却被廉贞示意贪狼拦住了,望了一眼边儿上站着的胤禛,微俯了身低声道:“还不知是不是疫病,主子不可贸然接近,免得过了病气。”

胤禛在边儿上听得真切,心里头倏忽一惊,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免得自个儿身上也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再不小心传给这个素来多病体弱的弟弟:“五弟,是我思虑不周——你身子弱,不能在这儿多留,先回府里去,等有了信儿我再叫人跟你说……”

“不忙,我就站在这儿看一眼。”

胤祺摇了摇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弘晖是不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忽然在被子里头胡乱挣扎起来,哽咽着不住地低声唤着:“五叔,五叔,我难受……”

“五叔在这儿,别怕。”

被带着哭腔的奶音戳得心里头一紧,胤祺温声应了一句,终于还是忍不住快步走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四哥自带冷面特效天生隔绝奶娃娃的亲近,府上这几个半大娃娃倒是都跟他更亲些,尤其是如今已懂得些事儿的弘晖,明明对着自家阿玛都一直没撒过娇哭过难受,一听着他在,却是忽然就忍不住哭出了声。

“五弟!”

胤禛心里头一紧,上去就要拦住他,胤祺却只是淡淡瞥了一脸云淡风轻的廉贞一眼,又冲着胤禛温声笑道:“四哥,不妨事,这病过不了人。”

若真是什么疫病,廉贞早在他来的路上就得叫人把他拦回去,更不会等到他都进了屋子才马后炮地说什么过了病气——不过是因为这起子七星卫站的是他跟贪狼,见着四哥就老是要找机会挤兑一番,从来没有哪一回能看得顺眼过罢了。只是这些话又不能当着自家四哥的面儿挑明,也只好故意装着不知,回去再跟这些个越长越歪的七星卫商量商量能不能收敛一二了。

弘晖难受得厉害,一阵阵打着哆嗦,小脸苍白得几乎不带一丝血色。胤祺把他抱在怀里头,只觉着隔着被子都能感觉到这孩子身上的冰凉,摸了摸脸颊更是冷得吓人:“弘晖,五叔在这儿呢……哪儿难受,跟五叔说,别害怕。”

“冷,身上哪儿都疼……”

弘晖哽咽着低声开口,一个劲儿地要往他怀里钻。胤祺索性将他结结实实地楼在了怀里,又拿被子裹紧了,温声哄了几句,才又望向一脸若有所思的廉贞:“不是发热……会不会是打摆子?”

“打摆子?”廉贞仿佛对这个词颇为陌生,顿了片刻才迟疑到:“主子是说——疟疾?”

“打摆子就是疟疾?”

胤祺茫然地应了一句,他其实也不知道这病的学名叫什么,还是前世在孤儿院见过有人打摆子,记着起初的时候也是这样冷得不行,这才试着猜了一句。只是听着廉贞提起疟疾,却冷不防想起了几乎被他淡忘的那一条剧情来——据说在历史上,康熙也是曾患过疟疾的,当时又没有特效药,病情最重的时候恰巧有两个传教士来献药,这才终于转危为安。这病自身不算是传染病,人跟人接触多久都不会传上,却又可以因为蚊虫叮咬传播,所以也勉强算是疫病的一种。倘若弘晖得的真是疟疾,他可就得赶紧找到那两个传教士,看看能不能把奎宁给提前搞到手了。

“属下也不甚了解,只是隐约记得听父亲提过,北方有些地方似乎确是将疟疾叫做打摆子……”

廉贞思索着应了一句,又仔细查看着弘晖的情形,神色却也渐渐凝重了下来:“疟疾先寒后热,如今阿哥只是寒颤,无法就下定论。只是若真是疟疾,虽不过人,病气却极易牵连。主子先出这个屋子避一避,待小阿哥出过汗再进来不迟。”

再怎么也曾经是上过报纸的理科状元,胤祺心里头清楚这显然是没弄清蚊虫携带病原体的作用,却也没有把握就这么在现场给这些人上一堂生物课,能不能就地把这件事儿给解释清楚。正垂着头寻思着有什么借口暂且先糊弄过去,腕子却忽然被自家四哥拉住了,带了些茫然地抬起头,便撞进那一双尽是紧张懊悔的眼睛里:“五弟,听话,先出去……”

胤祺本想再说些什么,望见那一双眼睛里头隐隐的恐惧跟不安,心里头却也跟着沉了沉。微垂了眸沉默半晌,终于还是无奈一笑,又揉了揉弘晖的小脑袋,将他轻轻放回了床上:“好,我在外面守着。四哥,你也别太着急——要真是疟疾的话,我知道该去哪儿找药,弘晖不会有事儿的。”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快步走进来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神色匆匆一身官服,显然是宫里头出了什么急事:“四爷,出事儿了——皇上见了八阿哥的折子,气得连摔了好几样儿东西,眼见着南书房都快给掀了,叫您赶紧过去呢。”

古人讲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胤祺始终都对着这一点坚信不疑,每回有点儿什么好事都高兴不了多久,可坏事儿却好像偏要接连着往下砸似的,一件接一件的叫人头疼。见着自家四哥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神色,胤祺心中略一盘算,终于还是决定把那个搁谁手上都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抢过来——皇阿玛这时候叫四哥进宫,显然不是为了叫四哥把老八给揍一顿这么单纯,他就算再不愿掺和这事儿,也总比叫自家四哥搅进去的强。

“四哥,你守着弘晖,我替你去见皇阿玛。”

心中有了定数,胤祺也不再多耽搁,抬手扯住了就要往外走的四哥,示意他回去好好陪着自个儿正病着的侄儿:“为人父母的操心儿女,本就是人之常情,皇阿玛不会怪罪——我在这儿总归也帮不上什么忙,那边的事儿就交给我应付吧。”

胤禛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似是有什么话要说,最终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扶了他的肩缓声道:“量力而为,不要勉强。四哥就算再不济,这点儿事也还是能应付得了的。”

胤祺只是微垂了眸淡淡一笑,也不多说,只是轻轻拍了拍落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转身便领着贪狼一块儿朝外头快步走去。那青年茫然地立在原地怔忡了一瞬,像是终于闹清楚了胤祺的身份,忙快步追了上去:“五爷,皇上叫的是四爷,您这样——”

“我这样不妨事的,快走吧。”

胤祺含笑应了一句,又特意留心望了这青年一眼——能这样自如进出自家四哥的府上,看来跟四哥的关系显然匪浅,可他看着只觉眼生得很,大抵是这两年他在下头跑的时候跟着四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将来有名有姓的那些人里头中的一个:“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曾见过你?”

青年快步在他身后跟着,仍是一脸忧心忡忡又不敢多说的模样,听着他的询问不由微怔,略一迟疑才赶忙应声道:“回五爷的话儿,奴才是湖广总督年遐龄的儿子,名叫年羹尧。年前才刚改了庶吉士,在翰林院做事儿。近来南书房里头缺人,才把奴才调过去跑跑腿,五爷没见着过也是正常……”

胤祺脚下不由一顿,下意识立在原地,仔细打量着这个礼数恭敬周到的青年,却是怎么都没法儿把他跟后来自恃功高飞扬跋扈,以至于丢了性命的那个年大将军联系起来。年羹尧被他盯得有些发毛,犹豫片刻才壮着胆子道:“五爷……可是奴才这名儿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只是我曾与你父亲年老大人有些交情,却不想是故人之子——他老人家也该致仕了罢?”

胤祺淡淡笑了笑,随口应了一句,便接过了贪狼递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青年也是骑马过来的,利索地跟着上了马一扥缰绳,不远不近地稳稳坠在胤祺两骑的后头:“劳五爷挂念,家父年前才递了折子,蒙圣恩得以回京养老呢。”

这青年虽说进退有度又极会看眼色,却毕竟处事实在太圆滑了些,念着这也毕竟是四哥日后的大舅子之一,胤祺也就耐着性子同他多说了几句。一路进了乾清宫下马直奔南书房,才刚一进门,就见着一地的狼藉。张廷玉正噤若寒蝉地贴着墙站在唯一干净些的角落里,一见着他进门,就立刻递来了无助的求救眼神。

梁九功正纠结地望着这一地的碎瓷片儿想收拾又不敢收拾,一见胤祺进来目光便是一亮,踮着脚跳过去,救命稻草似的扯住了这一位祖宗,又不迭地朝着年羹尧挥了挥手,压低声音道:“行了行了,快上外头伺候着去吧,别乱出声,什么都没看见,听着没有?”

年羹尧忙不迭地应了,快步退出了书房在廊下守着。梁九功转向胤祺,竟是立刻换了个六神无主的哀戚神色,一把就扯住了他的袖子不肯撒手:“阿哥诶,赶紧救救命吧——万岁爷不叫收拾,正在里头的小书房生闷气呢。这砸了一地的东西,张大人都不敢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