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二年三月,恒郡王府。

听说自家爷可算是舍得打下头回来了,郡王府上上下下的一早儿就都忙活了起来。虽说平日也是尽心操持,可这爷好容易回来一趟,自然是洒扫的把地扫得恨不得锃亮反光,收拾的把屋子收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连厨房都热热闹闹地张罗着,摩拳擦掌地说是一定要好好儿的煮一碗接风面才成。

外头守着的小侍从兴奋地回来报信儿说是爷已到了街口,一群人忙拾掇好了手头的东西,站在院子里头规规矩矩地候着。清亮的马嘶打街口远远地传了过来,这是条净街,平日里绝没有人敢随意纵马的,今儿却见着一匹雪色骏马大摇大摆地一路溜达过来。马背上是个儒雅俊秀的青年,眉眼清隽柔和,仿佛天生便含着三分笑意,身量高挑挺拔,虽显清瘦,却不见半分的羸弱疲态,叫人看了便觉眼前一亮,只觉着没来由的便想要与之亲近交好。

他身后差出半个马身的位置,稳稳地坠着一匹通体墨色的骏马,上头的青年也是一身的墨色锦衣,剑眉星目气息沉稳,身侧配了一柄玄铁的长剑。两人一路到了王府门口,自有人早将门敞开了候着,也不用停马,径直进了前头的三进,过了白玉拱门才下了马,早有人候着将马牵去喂水。府内虽仆从甚多,却井井有条丝毫不乱,显然是得有着那极懂治家之人操持方能给整治出来的。

“贪狼,你这妹子倒是本事——前年我还发愁咱俩都出去了没人管呢,这可不是给管得井井有条的?”

胤祺一路赶得有些热了,随手脱了披风抖了抖,冲着身后的青年轻笑了一句。贪狼笑着应了一声,将那一领披风接过来仔细叠好,又冲着下头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倒了盏凉茶给他:“主子看得上她,是她的福分,自然是得比自个儿家里头还尽心的。”

“诶诶,人家可是有妇之夫,别说得跟我强抢了民女似的。”

胤祺摇摇头笑了一句,接过凉茶一饮而尽,却又觉着不解渴,索性直接连着壶抱过来,一气儿灌了半壶下去才总算舒了口气:“我算是发现了,每回皇阿玛给我选的地儿都得绕最远的路,这可真是逼着我纵马招摇过市……”

当年住在老祖宗那儿的时候,他要去一趟尚书房都得走大半个时辰,后来可算是搬进了畅春园,分的那个园子要去清溪书屋恨不得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每回走一趟都觉着像是横穿了个原始森林,如今这恒郡王府更是直接给他放在了什刹海边儿上,虽说这地儿实在是不错到几乎有点儿越制,可每次一回来都得横穿大半个北京城,却也实在是够累人的。

“京中的那些姑娘们倒是高兴得很,一听说主子要过道,头两个时辰街边儿的茶楼可就都坐满了。”

贪狼笑着打趣了一句,又拿了件坎肩给他穿上,不等他抗议便及时道:“主子,这倒春寒最是容易入骨,稍不留神便要着了风寒,可还不是贪凉的时候。”

“在你嘴里,这一年恨不得十二个月都不是贪凉的时候。”胤祺无奈地撇了撇嘴,只得扯了扯坎肩老老实实地披了。这功夫掌家的谢谭氏跟夫君谢琏已过了来请安,这一对小夫妇本是当初放在贾家掌家的,后来把纳兰给塞了进去,眼见着家大业大,便不如刚凑起来的时候过得那般自在了。恰好那时胤祺府里正缺个掌家的,扯着贪狼跟他们俩一商量便一拍即合,就把夫妇俩接了过来。

说来也是凑巧儿,贪狼那妹子恰是个性情泼辣爽利的,夫君又名琏行二,怎么着都叫人想起《红楼梦》里头那位王熙凤来。夫妇俩一个手段果决为人泼辣,一个心细沉稳处事精明,放着这么两个人在家里头守着,却也实在叫他这个一年里大半年都在外头晃的正牌王爷轻松不少。

“前儿主子传信儿回来派下的差事,叫把送回来给万岁爷祝寿的东西拟好了礼单,还请主子过目。”

谢谭氏恭敬地福了福身子,由一旁的谢琏将礼单呈了上来。胤祺这一回匆匆忙忙赶回来就是为了给自家皇阿玛贺寿的,将单子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浅笑道:“退下吧,府里头操持得很好,这些日子有劳你们了。”

二人连道不敢恭敬退下,胤祺这才将礼单递给贪狼,自个儿放松地靠在椅子里头,半点儿都不见了方才的正经端肃:“你帮我看看,我不懂这些个东西的好赖花样儿,大致差不多就成,反正皇阿玛也不真看……”

平心而论,他前世就觉着礼单这种东西就是为了存起来好留档的,送的那些个都是摆的看的,千篇一律的东西,收礼的人也未必真就都能仔细看过了。这一世算是彻底从自家皇阿玛那儿验证了这个怀疑,自打他自个儿能挣钱了不用再花内务府的钱,每回送礼都得备上两份,一份是走公账尽礼数的,一份则是私下塞过去尽孝心的。

——说起来,这两年他那位皇阿玛却也实在越来越难伺候。上回好容易托南大人代购回来,又发挥自个儿所剩无几的理科知识给改造的西洋燃气灯都没能叫他老人家满意,居然还只得了个“不过尔尔”,这一回他可是卯足了劲儿攒了个大招,要是再不合意,他就得想想明年是不是要央告着要自家皇阿玛点菜了。

才在府里歇了片刻,胤祺就又忙着要进宫去。上一次不过是路上累了倒在榻上睡了半个时辰,梁九功就来回跑了三趟,居然还扯了个太医回来非要替他诊脉,说是万岁爷急等着回话儿呢,可也叫胤祺彻底长了记性,再不敢在府上多耽搁半点儿。贪狼却含笑拦住了他,朝着外头张望了一眼,正巧赶上下人匆匆送了那碗面上来,便亲自接过来端了给他:“送行饺子接风面,这一碗面历来都是保平安的,得在家里吃才行,主子少说吃上两口再走。”

“其实你们也犯不着这般紧张——我这几年不都是好好儿的?”

胤祺嘴上虽说着,却还是接了那碗面简单吃了几口,又喝了两口面汤才轻轻放下。他这些年虽常年在下头跑,却不知是不是不用因着京里头那些琐事牵心费神,身上虽依旧小病不断,却一回大病也没起过,也正是因了这个缘由,康熙才越发的纵着他随着心意四处逍遥。只是当年噶尔丹的那一句诅咒到底还是进了这些人的心里头,毕竟这世上只怕也寻不到第三个有这般奇遇的人了,那噶尔丹又实在算得上是横死,故而到了他这儿也是一直紧张得不行,各种各样的规矩讲究个没完,生怕再冲乱了他那不堪一击的脆弱命数。他虽不信这个,却也从来都顺着身边人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守着那些规矩,只求叫大家一块儿落个心安也就罢了。

“做了总比不做好,只要心思赤诚,总是能有果报的。”

贪狼浅笑着应了一句,又替他将坎肩脱了,把披风仔仔细细地拢好。两人一路出了王府直奔皇宫,康熙早得了信儿在南书房守着这个行踪飘忽的儿子,又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了不少合胤祺胃口的点心,一见他进了门,眼中便浸润过欣然宠溺的慈和笑意。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长大了便不能再如儿时那般毫无顾忌,胤祺利索地拍了袖子打了个千儿,康熙已笑着起了身,冲他招了招手道:“快来,叫皇阿玛看看可壮实了没有。”

胤祺这两年的个头儿最后往上窜了一窜,定格在了这时候的六尺,也就是后世的一米八多一点儿,却也算是难得的高个子了。这些年他一直在下头跑,心情舒朗了不少,又没少经历风吹日晒,却也不像少时那般的弱不禁风,加之常年习武,小臂上一使劲儿还能绷起隐隐的流畅线条来,叫康熙越看越觉着满意,含着笑微微点头道:“好,看来当年是没选错——臭小子如今长大了,可比朕都见着还要高上几分了。”

“皇阿玛又拿儿子凑趣儿——儿子这不是听了您的训诫,再不敢弯腰驼背了么?这才见着显得高了,其实还跟去年差不多没怎么长。”

胤祺笑着揽了自家皇阿玛的胳膊,扶着他一块儿坐在榻上,又献宝似的从荷包里往外掏着东西,一样样地摆在桌上:“您看,这是泰山的寿字石,儿子专门儿上玉皇顶上去摸的,这是黄山的琥珀,听说搁在身上能辟邪,这个是灵隐寺主持大和尚脖子上的佛珠,儿子陪他整整谈了三日的佛法才总算给骗到了手——他还不乐意,还非要儿子给他印个掌印在墙上,说什么要留存狻猊蹄印,简直气死儿子了……”

康熙被他引得畅声大笑,抬手捏了捏这个儿子如今已颇为结实的胳膊,又促狭地望着他笑道:“叫朕也看看,你这蹄子长得怎么样,是不是到钉马掌的时候了?”

“皇阿玛您这样儿是不对的!”胤祺满腹冤屈地瞪大了眼睛,义愤填膺地瞅着自家不帮腔居然反倒取笑的皇阿玛,“儿子要是马,那您可不也是马了?”

“朕宁可当一回马,也不能放过看你吃瘪的机会。”康熙悠然笑了一句,又把桌上的点心推过去,轻拍了一把胤祺就要去拿的手,“去洗洗蹄子再吃,大了倒没规矩了,就不怕吃坏了肚子?”

“……”眼见着自家皇阿玛越来越乐意欺负自个儿,胤祺忍不住狠狠怀念了一把小时候体弱被宠着哄着的时候,蔫蔫地起了身去净手,又接了梁九功递来的帕子擦干,“皇阿玛忙着什么呢,可有儿子能帮忙的没有?”

他如今管的差事琐碎,多是织造府那边报上来的各类杂事,借着这个由头挨处地乱逛乱玩儿,日子倒是过得惬意不已。只是旁的几个差不多大的兄弟也都管事儿了,他也总不能还只不明不白地管着个内务府,就被自家皇阿玛硬塞了个兵部连带理藩院,可他又常年的不在京中,索性拖了佟国纲来帮忙,每次回来只管出主意,把一大堆的事儿推给耿直的佟大人去办,这甩手掌柜倒是当得心安理得。

“你倒是真能帮上。”康熙扶了额无奈一笑,将手旁的折子推了过去。胤祺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一块儿萨琪玛,闻言好奇地望了一眼,只一见着那字体便忍不住乐了:“皇阿玛,王大人这折子还是当初那德行呐?”

自打他开始往下跑,官折子就又直接拢到了康熙这儿来,不费那二遍事再送他那儿折腾一趟了。拿起来随手翻了两翻,眼见着这絮叨的架势竟是比当初还要严重几分,忍不住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随手再拿起一份儿来,是个陌生的字体,看署名才知道是御史郭绣的,却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叫人头疼——里头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全是弹劾这个参本那个,有的分明不大点儿事也要往上写,有的又说得实在太玄乎叫人不敢相信,这么看下来一份儿,能用的实在不知道有几条。

“这事儿是儿子老本行,您瞅着那一份闹心头疼的就都给儿子,准保都给您理出来。”

胤祺早就干熟了这概括中心思想暨整理提纲的工作,两口把萨琪玛塞进了嘴里,拿帕子擦了擦手便扯过凳子在一边儿坐下了,铺开几张纸,挑出了一支毛笔便准备开工。

康熙淡淡一笑,挑出了七八份折子推给他,自个儿也低下头接着批剩下的那些。胤祺凝神一份份地看过去,时不时地在纸上抄录下有用的部分,他的字是这些年给自家皇阿玛写报告练出来的,要说什么风骨韵味的只怕欠缺些,可要论工整易读却没几个人能比。总归也是务求能叫自家皇阿玛看的越轻松越好,前世高考连英文作文都恨不得写成印刷体的理科学霸对字体显然有着自己的特殊理解。

父子俩没人说话,气氛却温馨和谐得叫人忍不住会心浅笑。梁九功不忍心打扰这样难得的气氛,溜着门缝出去在外头拦着人不准进去,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胤祺活动着抄得有些酸疼的手腕,又细看了一遍才松口气搁了笔,这才发觉外头的天色竟已有些暗了。

“拢完了?”康熙明明看着是在专心批折子,却在他刚动弹的时候便已发觉,含着笑轻声问了一句。胤祺点了点头,将那一叠纸推了过去,胸有成竹地笑道:“皇阿玛过目,这一回准保看着不头疼了。”

“不急,等朕把这些批完了再看。”康熙抬起头,笑着拍了拍这个儿子又不知不觉微驼下来的背,满意地看着他条件反射地坐直,又轻轻拍了下自个儿坐着的软榻,“上来躺一会儿——眼下都见着发青了,这几日没好好睡觉?”

胤祺哪敢说自个儿在下头种土豆种得废寝忘食险些忘了日子,紧赶慢赶一路快马才可算赶了回来,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又一本正经道:“儿子这是跟人打架了,叫人给打的,可不是黑眼圈……”

“敢跟你动手又能打得过你的也只有你师父,你是要跟朕哭诉你师父欺负你,然后回头再跟你师父哭诉朕又压榨你了?”

康熙微挑了眉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句,胤祺缩了脖子讪笑着不应声,老老实实地溜到榻边,自个儿脱了外衣鞋袜,熟门熟路地扯开被子躺下。他从小到大就没少在康熙身边儿的各种地方补过觉,从来都没有过认床这种矫情的习惯,又兼这几日赶路确实疲乏,躺下没多久就睡得熟了。

康熙搁了笔静静地望了这个儿子一阵,轻轻替他掩了掩被子。已经长大了的臭小子还是跟儿时一个习惯,睡着了就蜷着身子往人身边凑,气息绵长轻缓,倒是不再像小时候那般轻忽缥缈得叫人揪心。

不曾为人父过,就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贴心又操心的孩子该是多复杂的一番感受。康熙到现在还偶尔能梦见那个孩子无声无息惨白的躺在他怀里的样子,噶尔丹的那一番诅咒始终都盘踞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他恨不得时时将这个孩子拢在身边亲自看护着,却又无比清楚——困在自个儿身边,只能叫这个孩子原本就微弱的生命之火日复一日地黯淡下去,终将成为那风中残烛,一晃就消散进那无边的黑暗里去。

还好,如今一切都好好儿的,也看不出有半点儿不祥的预兆来——看来那一处府邸,当真是选的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