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看不出,你居然还长了这么一张伶俐的巧嘴。”

太子冷笑了一声,转身便向外走去,一边淡淡道:“跟孤出来,孤有话对你说。”

胤祺正要迈开步子跟上,手臂却忽然被人一把拉住。迎上胤禛那双仿佛显得比往日尤其紧张的黝黑眸子,他却只是淡淡一笑,覆在拉住自个儿的那一只手上轻轻拍了拍:“我没事儿——太子不过是和我说两句话,又不能真吃了我。”

胤禛缓缓地松了手,望着他坦然向外走去的背影,目光却终于还是忍不住的微微一沉,垂下的手忽然猛的攥紧。

——五弟昨日果然病得厉害,甚至只怕一度凶险至极,要不太子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皇宫里头的人命简直太脆弱了,即使是贵为皇子,也未可见得就准保能活的下来,自个儿这些年来也亲眼看着了,幼年夭亡的兄弟又岂是一个两个?

昨儿没见胤祺来上课,他心里居然头一次慌得不成,连当初一母同胞的六弟亡故,都没提心吊胆到这个份儿上。今日总算见他好好的站在了自个儿的眼前,竟是平白生出了仿佛劫后余生般的轻松来,本想和兄弟们一样上前去关切询问,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太过沉重的步子。

昨儿皇阿玛忽然就把巴白给打发回了索家,又把东宫的师傅们有一个算一个的全都明升暗降地丢到翰林院翻书去了。明面儿上是因为太子即将出阁,自此当修的便不再是四书这些个儒家经典,而是治国平疆的方略,故而必须得换上一批懂政事、知吏策的师傅。这话儿说来本是顺理成章的,可宫里头却不知怎么的暗暗传开了一个说法——说是昨儿五阿哥几乎病得没了救,万岁爷震怒,认定是这些个奴才撺掇着太子不学好,害得兄弟几乎丧命,这才给尽数撤换了的。

这显然是下头人胡乱猜测的浑话,真懂这里头门道儿的人,自然是没几个肯信的。真正叫他们觉得如鲠在喉夜不能寐的,是万岁这一次不只是撤换了这些个人,还连带着打发了东宫伺候的一批太监跟宫女。

这些个奴才里头,有惠妃跟明珠暗中塞进去的,有容妃宫里打点过的,更有皇贵妃亲自赐下的。昨儿他急着打听胤祺的安危,没叫人通传就闯到了贵妃的宫里去,却亲眼见着那美艳娇俏的侍女哭着跪在贵妃娘娘的面前,说——万岁爷一挑一个准儿,只怕已察觉了,就是她挑唆的太子……

他愕然地站在门外,死死咬住了自个儿的手臂不敢出声,仓皇地逃出了那一座森寒得叫人战栗的宫殿,才发觉手上竟已被咬得出了血。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贵妃究竟为什么就容不下一个才几岁的小阿哥?为什么——就非得把他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一个交心的兄弟,也给生生地夺走?

“想来昨儿的事你也已经知道,孤便不再跟你多废话了。”

两人在门外一前一后地站定,太子转过身看着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弟弟,眼里蓦地闪过了一丝阴狠的戾气。

“你不要以为,皇阿玛当真就把我身边儿的人都给换了,就是对你的什么恩典——我来日就要出阁,搬到毓庆宫去,再过两年就会亲政临朝,这师傅跟伴读,按理本就是都得换的。除了这两项,其余随驾伺候的人都会由孤自个儿来挑,只要孤乐意,就算是要换,也能换上一套跟以前一点儿不变的!”

他的语气越发凌厉,说到最后竟隐隐带了些气急败坏。胤祺神色未变,心里头却忍不住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看来他那位皇阿玛总归还没把这场戏彻底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既然本就是是顺势而为,看来自己或许真的就是赶了个巧儿,恰好做了那一个招人恨的□□罢了。

心中稍定,他抬了头看向太子,脸上却已换上了一派乖巧又无辜的神色:“弟弟知道了,谢太子教诲。只是……这事儿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太子被他这一句话噎得一滞,眼里就渐渐显出些恼羞成怒来。本来明明是个好事儿,可偏生是紧挨着这小子出事儿的第二天,又刚因此挨了皇阿玛的一顿斥责,就怎么都觉得像是变了个味儿似的,跟喝了碗馊水一样恶心。更何况若是寻常出阁,再怎么也该仔仔细细地考教评等,定上个好日子,再给他留上一两个顺手的人使唤。可昨儿居然二话不说就定了下来,他这面子又该往哪儿搁?

“孤告诉你,你用不着在这儿跟孤装傻——巴白那个蠢货,撤了才轻巧!等过了年孤就有了参政的资格,到时候身边儿的就不是伴读而是辅臣,上赶着来求的人多的是!”

胤祺无奈地抿了抿嘴,百无聊赖地望着树下的两只麻雀打架——这位显然是被刺激得不轻的太子,显然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明明就是始作俑者,却偏偏又是这样事不关己的散漫态度,太子眼里的火气几乎已化成了实质。上前一步一把揪着他的领子把人提起来,却还不等再做什么,手腕便忽然一痛一麻。痛呼一声连忙松了手,定睛看过去,掉在地上的竟是个拿叶子揉碎了团成的小球。

下意识抬头,就看见房顶上正悠闲地坐着个青年。太子何时受过这样的闲气?偏偏他现在尚未正式出阁,身边新的跟班儿都还没到位,一时竟是没一个能使唤动的人。牙关紧咬,一双眼睛竟已是气得通红:“你是何人,见孤为何不跪!”

“除了皇上,你们还不值得我跪。”

黄天霸不以为然地轻哼了一声,身形一动便稳稳地站在了地上。他早已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天煞孤星,干得更曾经是反清复明这种几乎必死的事,早就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就算入了宫当这个暗卫,也不过是看在跟康熙昔日的情分上,什么时候不痛快了拍拍屁股就能消失在江南的漫漫水乡里。这浩浩皇权巍巍深宫,还真没什么能威胁得着他的地方。

在康熙不只不以为忤甚至还颇有些放纵乃至推波助澜的待遇下,他自然有这个底气跟资本,用不着把一个什么小太子放在眼里:“鞑子就是鞑子,这不孝不悌的狼性。就算是邯郸学步了多少年,也永远都改不了。”

“……”

胤祺眨着眼睛一时无语,心里头既是肃然起敬,又是百感交集——虽说看太子吃瘪是很爽没错,可他怎么好像觉着……自个儿大概、也许、可能,好像也跟着被骂进去了?

太子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心里却已隐隐猜出了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毕竟敢在这深宫里头对着皇室骂鞑子的人实在就这么独一份儿,偏偏皇阿玛竟也从不约束于他,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也都只好敢怒敢畏不敢言,牢牢地在心底记着,见着必然躲着走也就是了。

可是——这么一尊人人避之不及的杀神,为什么会和那个碍眼的病秧子弟弟混在了一起?

“黄老弟,你怎么有功夫跑到这尚书房里来了?”

身后忽然传来老者含笑的平和嗓音,总算是打破了这个尴尬得几乎冻结的气氛。太子猛地松了口气,心中竟是无端生出一片感激来,连忙回身施礼道:“学生见过张老师傅。”

胤祺也跟着施礼问好,黄天霸却只是冲来人遥遥的一抱拳,语气倒是总算和缓了不少:“张先生,天霸有礼了。”

张英含笑还礼,又和颜悦色地对着太子和胤祺道:“外头冷,太子和阿哥快进屋去吧,免得着了风。”

他这一次没有带随身的小童,身后却跟了一个清秀斯文的少年。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却是一身的儒雅沉静,眉宇稳重双目有神,几乎只是一打眼,胤祺就已猜出了他的身份。

还不待他开口,一旁就传来了太子忽然变得无比温和儒雅的淡淡笑声:“廷玉兄,今儿怎么也有功夫跟着来尚书房了——移步与孤一叙可好?”

太子的笑容得体而儒雅,语气也是十足的温和尊重,心里头却忍不住暗暗得意——这一位张老先生可不是旁的师傅能比的,翰林院鸿儒,南书房行走,连着几次都是进士恩科的主考官,门生故吏几乎占了小半个朝堂,长子更是已入朝堂深得盛宠。虽然自身从不深涉朝政,其力量却是庞大得叫人垂涎不已。

虽然拉拢不来这么一尊大佛,可他却早就盯上了张英这个天资绝伦的次子。如今自个儿马上就要出阁,东宫的人又都被裁撤,正是虚位以待的大好机会。只要他适当施以恩惠,想来是不难把这个张廷玉给拉到身边的。

这么一想,他居然觉着自个儿昨天被撤了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巴白无疑是件好事儿,连带着看向胤祺的目光居然也莫名温和了下来。

胤祺被他忽然友好起来的目光引得不由打了个冷颤,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心底却忽然生出了个不祥的预感来。

——不至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