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祺在心里头半惊半疑地暗自叨咕着,忽然一眼瞥见了康熙眼里不及收敛的戾气,心里头蓦地一颤,却是忽然就闹明白了这里头真正的关窍所在。

对于他而言,太子不过是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上赶着难为了他几次罢了。但康熙这些个日子可是实打实的一直没完没了地受着太子的气,先是因为贵妃的事儿闹腾,后来又对着自己下手没轻没重,康熙就算是再宠孩子,只怕也已经压抑到一个眼见着就要爆发的临界点。之所以一直强自忍着,原因无他,不过是太过惯孩子家长罢了。

可偏在这时候,他误打误撞地说了那么一句话,也就给了康熙充分的理由把怒火转到了东宫那些个人的身上——他现在甚至有些怀疑,兴许康熙就是始终在等着有人给他说这么一句话,好借引子把这些天来憋着的火儿一并发作出来也说不定。

只不过……诸天神佛在上,这一次他可真不是有意的。

胤祺诚心诚意地为无辜躺枪的东宫诸人默哀了三秒,抬了头刚要说话,康熙却已再度悠悠开口道:“反正都得换新的,找一个也是找,找一群也是找,不如就顺便给你也添个伴读吧。”

——这算是……他那一句话的奖赏吗?胤祺一时有些没能反应过来,下意识“啊”了一声,康熙却被他接二连三的犯懵又气得乐了出来,顺手轻拍了他一巴掌:“又胡想些个什么呢?连老七都配了伴读了,也就你这个臭小子一直赖在太皇太后那儿,到现在还没有伴读——你若是不想要就算了,反正朕少操心一个是一个……”

“要!”胤祺赶紧把话音儿敲定了,又讪笑着扯了康熙的袖子不撒手,“皇阿玛,您就叫儿子自个儿挑呗——左右也是以后要一块儿玩的,怎么也得寻个合心意的才成啊。”

“你倒还跟朕讲起条件来了?”

眼看着这孩子总算又跟自个儿面前撒起了娇,康熙只觉得心里舒坦不已,却又故意板起脸道:“没得挑,朕就给你找了一个备选的,成也是他,不成也是他了。”

“哦……”胤祺被打击得立时泄了兴致,没精打采地低应了一声,“谁啊?皇阿玛可别给儿子找个太丑的,儿子看了吃不下饭……”

“你当是选福晋呢!”康熙被他气得哭笑不得,想要敲脑袋却又不舍得,手抬到一半儿就落了回去,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朕瞧敦复家的那个二儿子就不错,就是比你大了几岁——可要是真找个跟你一般大的,也没法儿赶上你的课业,不如就这么定了罢。”

胤祺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忽然又一把拉住了康熙的袖子,一本正经地道:“皇阿玛,这伴读这样也就这样了——将来给儿子选福晋,可万万不能这么选……”

“臭小子——你还真当朕心疼你,怎么着都不敢揍你是不是!”

康熙瞪圆了眼睛就要撸袖子,胤祺连忙抱了他的胳膊一迭声地讨饶,总算哄得他老人家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了架势,刚要松一口气,就听见康熙又似笑非笑地道:“说起来,朕倒是记得——有人可说过要揍太子来着?你可知太子五岁就可射鹿,八岁已能猎豹子,就在头两年跟着朕行围的时候,他已能一人射虎而归……”

胤祺面色微滞,忽然毫不犹豫摇头道:“儿子烧糊涂了,说的都是胡话。”

康熙已经彻底拿自个儿这个滚刀肉的儿子没了脾气,抬手用力点了他眉心两下,却又忽然轻笑一声道:“你年岁小,身子也弱,学骑射不是正道儿——朕听成德说你会什么太极拳,倒不如学一学这江湖里头的把式。朕给你找个师傅,你回头跟着他学,若是能学出个名堂来,只要你能打得过,朕就准你动手揍太子。”

“……”

胤祺一时无语,他当时就是想用小孩子的气话把这事儿糊弄过去,谁会没事儿闲的想揍太子啊,嫌自个儿的命不够长,还是脑袋不够多?一脸悲壮地憋了半晌,才终于讷讷开口道:“皇阿玛,您找的那个师傅会不会轻功?就是人家说的——飞檐走壁如履平地那种,儿子学那个就够了,再见着二哥,儿子一定转身就上房……”

康熙被他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却又摸着下巴思索着缓缓道:“他的轻功倒是不错——你这么一说,朕好几次见着他,都是从房顶上跳下来的……”

胤祺愕然地睁大了眼睛,正打算好好地追问一番这位师傅到底是何许人也,就见梁九功的脑袋忽然小心翼翼地打门外探了进来:“万岁爷……”

“进来说话,像个什么样子!”刚逗过儿子的康熙显然心情不错,随口笑骂了一句。梁九功连忙小跑了进来,却是没对着康熙说话,反倒苦着脸转向一边几乎被裘皮彻底包围了的胤祺:“阿哥,奴才斗胆说一句——要不您就赐那刘大人一死得了。他这会儿正拿脑袋撞墙呢,鬼哭狼嚎的,哭着喊着地非说有人要把他开膛破肚。奴才顺着缝隙瞄了一眼,那模样都快不像个活人了……”

“这么快?”胤祺好奇地挑了挑眉,掀了身上围着的褥子就要下床,却被康熙一把拎着领子扯了回去:“刚好点儿就又胡折腾,朕看你是还嫌自个儿的命不够大——穿好了衣服再出去!”

胤祺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地低头应了一声。梁九功已经极有眼力见儿地把衣服给他拿过来了,他一向都是自个儿收拾的,也用不着别人伺候,利索地把身上尽数地收拾妥当,又叫康熙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三遍,这才总算是被特赦出了屋子。

梁九功无疑把他的意图传达的很好,那屋子横竖顶天不过十步长,窗门都被棉布封得死死的,隐隐约约能听着里头传出来的惨嚎声。胤祺下意识咧了咧嘴,正要吩咐人把门打开,梁九功就赶紧把他护到了身后边儿:“阿哥,您可得小心点儿,奴才怕他出来咬人……”

胤祺忍不住失笑摇头,向后略略退了一步,微负了手淡声道:“行了,我心里头有数儿,把门打开吧。”

两个太监合力把门上的棉布扯了下来,又把门小心地打开。昏淡的暮色里头,隐约能看见一个人影正蜷缩在墙角不住地颤抖着,头发和衣物都早已彻底凌乱不堪。直到被那两个太监囫囵着捆上,他的目光依然呆滞而涣散,口中还不住地呢喃着什么,只是无论如何都听不清楚。

虽然这屋子里头暗得很,在胤祺眼里却是和白天没什么两样的。他也不叫梁九功陪着,只是负了手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背着光在门口站定,静静俯视着那个早已狼狈不堪的人:“刘师傅……怎么样,这滋味儿好受么?”

他的声音依然很温和,仿佛带着一贯的清和笑意,却有叫人不寒而栗的气息自他周身缓缓散开。明明还是存着稚气的柔和眉眼,可那双眼睛里头如霜雪般的寒意,却叫对上的人几乎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时竟是连句完整的话都很难说得出来。

梁九功怔忡地站在原地呆了半晌,赶忙追了进去,却才刚迎上那一双眼睛便兀得哑了火儿,张口结舌的立在原地:“阿,阿哥……”

“公公放心,我不过是和他说两句话儿罢了。”

胤祺淡淡一笑,负着手向前迈了两步。他的步子很稳,不快也不慢,可在梁九功的眼里,他身上的气势仿佛也正随着这两步的迈出而节节攀升,直到在刘师傅面前站定,那气势竟已压迫得等闲人丝毫不敢抬头对视。

这气势却又显得极为特殊,既不是纯粹的君威,又不是凛冽的杀气。尊贵流溢,淡漠疏离,仿佛这世间苍生不过草芥,却又带着几乎是看淡红尘厌倦尘世的清冷傲然。简直像是某位九霄的神祇暂留人世,而这世间蝇营狗苟的凡夫俗子们,都丝毫不能入他的眼中。

余光早已留意到梁九功的反应,胤祺依然淡淡地负手而立,心里头却是满意地给自个儿点了个赞。

要拾掇一条丧家之犬,怎么都能随手收拾了,用不着非弄出这种排场来。他刻意调动的气势,自然不是为了这刘师傅,而是特意给梁九功看的。

要知道,这一位梁公公几乎就是他那位皇阿玛的另一双眼睛——康熙今儿对他的厚待甚至已经超出了反常的范畴,只不过他尚且猜不透,索性也就坦然地受着了。既然已经打算不再靠卖萌装傻继续混日子,他也总得有点儿拿得出手的东西亮给他的皇阿玛看。

这君威显然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用了的,万一压过了太子,很可能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杀气也不是不能模仿出来,可刘师傅不过就是打了他三十戒尺,他在这儿喊打喊杀的也实在太过跌份儿。能唬得住人的气势一共就那么几种,他来的路上挨着个儿的过了一遍自己前世演过的角色,最后忽然灵光一闪,敲定了一个几乎是最扯淡的,却不想这效果居然还相当不错。

前影帝淡漠地瞅着那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刘师傅,目光清冷傲然,唇角蓦地扯出一个不带一丝温度的冷笑来。

——傻了吧,爷还演过二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