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万岁已在外头守了三天了……”

孝庄不紧不慢地搅着碗里的药,闻声抬眼瞥了苏麻喇姑一眼,眼里便带了些从容又意味深长的笑意:“有什么话儿,直说也就是了,怎么连你都开始吞吞吐吐起来了?”

“奴婢不敢。”苏麻喇姑笑着应了一句,把手里的京八件撂在桌上,“实在是咱们这儿——咳,这东西都快搁不下了,老祖宗瞅着冷得差不多,也就放过万岁爷这一次吧。”

“你还真当哀家是成心要冷着他?”

孝庄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把盛着药的瓷碗撂在桌上,刻意提了几分声音道:“不给他长长记性,还真当什么都牢牢掐在他手里头呢?这人呐,做事儿总是得相信自个儿才行,可要是太信自个儿了,就早晚要坏事情——他这些年来,走得虽说波折不断,可什么事儿终了却总归都能遂他的意,能借着后宫里头的事儿敲打敲打他,总比让他哪天在朝堂上摔跟头,摔得头破血流的好。”

“老祖宗操心得是。”苏麻喇姑俯身应了一句,又探身往拐角瞄了一眼。瞅着那斜斜的影子还顽固的立在角落,颇有些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只得继续道:“可奴婢看着,万岁爷这几天也是真难受——贵妃娘娘闯下这么大的祸,主子提心吊胆地担忧着老祖宗因此恼了他。这几日又都没能朝着阿哥的面儿,心里没日没夜地牵挂着……”

“就闯下多大的祸了?”孝庄闲闲撩了下眼皮子,不以为然道:“不过是宫中走了水,又没伤着什么人,哀家也还好好地坐在这儿。阿哥是在她那儿受了些委屈,可再怎么也是掌管六宫的贵妃,看着哪个小的不顺眼,找茬发落一番也是寻常事。确实是手下得重了些,可也不是什么要命的错处——说句见不得人的私话儿,那再怎么也是哀家的孙女,一时糊涂犯了点儿错,总没闯下大祸,稀里糊涂地过去也就算了。”

拐角立着的影子依然一动不动,苏麻喇姑的眼里已带了些无可奈何的笑意,只得继续没话找话道:“阿哥这几日也一直叫着要皇阿玛,老祖宗就算不心疼主子,也总心疼心疼阿哥吧……”

“哀家就是太心疼他了。”孝庄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端了药往屋里走去,“那孩子都烧了三天三夜了。哀家瞅着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倒,天天听着他咳的撕心裂肺,哀家这心里都揪得跟什么似的,要是叫他看了——”

话只说到一半儿,角落里的影子便已再按捺不住,大步地冲了进来。

在孝庄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康熙的脸色不由尴尬了一瞬,却仍是按捺不住满腔的牵挂担忧,快步走到孝庄身边接下了那一碗药:“祖母,小五他……”

“烧了整整三天,今儿才退了烧,咳得什么都吃不下,你送的那些东西甜的齁死人,根本就不敢给他吃。”孝庄望着他到了门口反而缓下来的步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将他往屋里推了一把,“怎么,光听哀家说就够了——不进去看看?”

康熙迟疑着向前迈了一步,竟忽然平白生出几分情怯心虚来。正踌躇间,叫他心心念念着的那个孩子竟忽然打屋里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眼见着是瘦了一大圈,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连走路都晃晃悠悠的叫人心颤。小脸上没有一点儿的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唯独那一双眼睛仍乌黑发亮,闪着惊喜又亲昵的光芒,一头就扎进了康熙的怀里:“皇阿玛!”

话音未落就是一阵急咳,胤祺虚弱地靠在康熙身上,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却仍神采飞扬地仰起头道:“儿子……儿子看的着了!”

康熙怔了一怔,才忽然想起这十日之期竟已不知不觉间到了,忙将仍轻喘着的儿子一把抱了起来,仔细打量着那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

胤祺的样貌生得清秀柔和,面庞显然要更像他的母妃一些,可唯独这一双眼却像极了康熙。虽然这几日都烧得昏昏沉沉,可前些日子点灯熬油的突击显然颇具成效,一双浸满了笑意的眸子里精气神凝而不散,若是不看那苍白如纸的面色,单看这一双清亮无比的眼睛,论谁都不会想到这个孩子竟是刚刚大病了一场。

“见个人就显摆,看把你高兴的。”孝庄嗔笑了一句,示意苏麻喇姑取来了外衣替他披上,“刚好点儿就满地的乱跑,还不快进屋里头去,留神着了风。”

康熙如何不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忙应了一声,将胤祺抱进了屋去。窗子上的雕版早被撤了下来,这一间小屋也跟着亮堂了不少,他这还是头一次到这个儿子的住处,仔细打量了一圈,见着果然是用心布置的,心下对孝庄更是感怀备至:“叫祖母费心了。”

“这孩子心事重,从来都乖巧得要命,又最会疼人,可比皇上当年要懂事得多了,哀家一直很喜欢他。”孝庄故意说笑了一句,见着康熙眼里也总算见了些笑模样,这才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又淡淡笑道:“虽说连着遭逢两场大难,可哀家瞅着他反倒放开了不少,这些日子也知道撒娇了,身上活气儿也足了,叫人看着都觉得心里欢喜。”

胤祺在心里无声地膜拜着老祖宗的说话功力,暗道这才是后宫的正确打开方式——他自然知道孝庄说这话的用意。康熙正是在那一场大火之后才开始关注他的,不过简单的三言两语,就将一个因为不得父母关注而始终乖巧又内向,日日谨慎生怕行错一步路做错一件事,却又在被父亲所疼爱之后渐渐打开心扉的纯真稚童的形象勾勒得像模像样。虽说只他自己心中清楚这一切明明是换魂之故,可这一句话,却只能永远烂在他心里头了。

曾经的那个五阿哥,显然也无疑是个好孩子,不然又怎么会拼出性命去救孝庄——可问题只怕也就出在这性子实在是太好了。单看史书上那几个字的评价“心性甚善,为人淳厚”,就知道这一位皇子得多与世无争,才能在这么一群争得乌眼儿鸡似的兄弟里超然世外。明明在康熙爷亲征葛尔丹的时候得领正黄旗,说明将才显然是一顶一的,又曾数次在康熙无暇□□时协理政务,这政才无疑也绝不比其他皇子差,可偏偏九王夺嫡这么热闹,他的亲弟弟九阿哥胤禟也在其中,却没有他半点儿的影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熬到了雍正朝,终于被那个不省心的弟弟连累着,在雍正的戒备与提防中勉强得了个英年早逝的善终。

这么过一辈子其实也不算坏,却绝不是他想要的。

他自然不打算夺嫡,更是根本不想去争什么皇位,他只想把日子过得更舒服一点儿,能安安生生的当他的闲散王爷,至少表面上其乐融融地把这一辈子过完。

前世没演完的那一部戏始终给他无声地敲着警钟,他看着剧本里的胤祺一次又一次地默默承受着康熙的忽视与冷落,明明都是阿哥皇子,可得的赏赐永远是兄弟们剩下的,去的地方永远是兄弟们不稀罕的,接的差事永远是最不起眼也最琐碎繁杂的——不是康熙厌恶他,而是他连被康熙厌恶的级别都不到,他只是一个最普通又最好使唤的皇子,隐没在兄弟们的光彩之后,被他的父皇遗忘得一干二净。

他从来都不是个多有野心的人,却也不愿在这样的夹缝中挣扎求存。前世曾经闹到身败名裂千夫所指的地步,他都能重新在风云变幻的娱乐圈里重新站稳脚跟,一步步混的左右逢源风生水起,如今不过是把都市剧换了古装剧的布景,他显然也一样能演得下去。

“老五,老五?”

康熙连唤了两声,见胤祺终于回过神似的望向他,这才略松了口气。刚不过是和孝庄说了几句话的功夫,这孩子就仿佛又有些恍惚昏沉,自然叫他心中忍不住担忧忐忑:“可叫太医看过了,会不会伤到根本?”

“水火无情,一遭都够人受的,又何况连着两回呢?”孝庄脸上的笑意也淡去了,摸了摸胤祺瘦得有些发尖的小脸,望着那一双仍有些懵懂的眼睛,轻叹了一声道:“太医说这已是伤了肺脉。若精心调养着,倒也总不会有损寿命,可每逢季节交替,却要比常人更易起病,更忌讳受寒熬夜,辛劳郁结……”

她话说到一半,望着康熙越发黯淡愧疚的神色,却又忽然话头一转道:“可也幸好这是个富贵病。只要日日好生养着,叫他这一辈子太太平平的,不操心不伤心,也能活得长久。平日里不过是咳嗽上两声,总归不碍什么大事的。”

胤祺也是头一次亲耳听着自个儿的身体状况。他记着前世里曾听一个编剧说过,古时候的太医都是发狠了把病往重里说,这样治不好也总不是大罪过,治好了更是大功劳。安在他身上的这一套说辞只怕也是其类,不过是掉进水里得了一次肺炎罢了,虽说在这没有抗生素的古代,只怕确实是要落下些病根儿,可也绝不至这么严重的地步。若真是半点儿的心都不能操,半点儿的累都不准受,他只怕早就被打包送到庙里去青灯古佛四大皆空了。

可眼下这一套说法,却又偏偏正合了他的意——这样的一副身子骨显然绝了他于那个位置的可能,想来也不会再有人非要无聊到针对他。只要看准了那个还没长大的小九,使点儿劲把他掰到四爷党去,快快活活太太平平的当一位盛世王爷的远大理想还是很有可能实现的。

刚得知自己伤了根本的五阿哥心情大好,扬起懵懂又纯真的笑脸,迎上康熙难掩愧疚的沉重注视:“皇阿玛放心,儿子回头就跟侍卫大哥学功夫,把身子练得壮壮的,肯定就不容易生什么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