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铺的巷子走到底, 是一家挂着“慈汇堂”幡子的药铺。
因病人出入,街坊邻居嫌晦气, 药铺只能另外开了一道门, 不管是看病还是拿药都得绕道从那边走。
“让让,前面的挪个脚。”
“人命关头!别挡着路!”
车夫老七听到那边咋咋呼呼地叫, 伸头一看, 只见抬来的人满脸通红, 烧得人事不省了, 耷拉着的胳膊上老大一条口子, 伤处被水泡得发白, 流着恶臭的脓水——老七忙不迭地缩回头, 同时打消了借药铺门口的人群遮掩行踪的打算。
大灾之后往往要闹温疫, 商队明天就上路了,他可不想横生枝节。
至于彭泽水匪报复、宁王秘密用兵……都跟他老七没甚相干了。
江湖人想要活得长久,就得学会不盘根究底, 外加脚底抹油。
车夫老七低着头走出巷子, 米铺二楼的窗户后面,一个穿五福捧寿外褂的豁牙老员外皱眉吩咐道:“跟上去,不要太紧, 那家伙滑溜得很。”
员外身边的一个小厮立刻悄无声息地的下了楼。
这看似老迈的员外, 其实还不到五十岁,只是刻意弓腰耷眉,脸上皮皮挂挂,腮帮子还垂下来两块肉, 看着凶厉且老态。他不是旁人,正是风行阁在这里明面上的管事,“出山虎”袁亭。
鲍冠勇八个徒弟里,袁亭排行第二。
也是在江湖上最有“名望”的一个,跟小师弟震山虎根本不是一类人。
江湖上的人不知道他们是师兄弟,主要是“某山虎”、“某江龙”这类绰号烂大街,一抓一大把。办一场武林大会,叫一声“震山虎”保管能有十几个人应声。倒是“出山虎”这个绰号由于袁亭的存在,敢用的人比较少。
虽然因为早年一场江湖厮杀,袁亭嘴里少了两颗门牙,被江湖人在背后讥讽为“磕山虎”——磕到山头上没了牙的纸老虎,但袁亭还是极有本事的,读过兵法能上马打仗,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否则“铲除彭泽水匪”的活儿也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袁亭看着窗外的那处夹道,若有所思。
在风行阁待久了的人,眼睛耳朵都很厉害。袁亭敢拿自己的脑袋打赌,他师父昨夜一定是见了什么人,知道了什么大事,因为今天清早遇见的时候,鲍冠勇的眼眶是红的。
——他师父可不是什么多愁善感,整日里长吁短叹,酩酊大醉的文士。
“昨儿来找茬的那两个戴面具的江湖人身份查出来了吗?”袁亭扭头问。
“没有,不过……那边的药铺来了一位新的大夫,也没查出来历。”
袁亭的属下战战兢兢地回答。
城里城外有一些房屋在风暴中损毁,洪水又淹没了道路,幸亏县城的地势高,水位只到人的腰腹处,才没闹出什么大乱子。衙门跟兵丁都忙着去清理废墟了,如果放着不管,在炎热的夏季人跟牲畜的尸体腐烂,很快就要闹瘟疫。
这么乱,又缺人手,城门盘查并不严格。
许多商队丢了行李,还得去衙门补办路引,进城时塞点钱也就过去了,这时候查外来者的行踪非常困难。
“药铺的那位大夫年过不惑,没留胡须,瞧着像有功名的文士,不像大夫。”
“很可疑?”袁亭皱眉问,
“不,也不算。”属下纠结地说,“单单这一天,他在铺子里已经救治了五十多人,不管是风寒咳嗽还是摔伤磕伤,更给一个难产一日一夜的妇人接生了孩子呢……”
虽然这时候郎中什么病都能治,但是跌打损伤跟妇人科差得就有点远了。
“亲手接生的?”袁亭吃惊地问。
不是他少见多怪,只是这种情形,百姓多半只能去药铺里请个医婆瞧瞧,郎中大夫是不乐意去的,去了也只是给把把脉,开个催产的方子
。这不能怪医者,男女有别,有时候救了孩子跟妇人两条命,转头妇人就给婆家娘家逼死了。
“是城东一家的妇人,夫婿三日前被风吹落的瓦片砸死了,据说当时就受了惊,这个遗腹子说什么也不能出事,他家人才合力把妇人抬着送过来的。虽然人命关天,但是这事一般人都要推脱,毕竟要是没人起文书让妇人婆家画押,没准还得吃官司,可那大夫二话没说就点了头,一刻钟之后孩子就生出来了,据说再晚一步就是一尸两命。”
袁亭的属下神情复杂地点点头,补充道,“这不,有神医在慈汇堂坐诊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要不然天都黑了,怎地还有许多人堵在药铺前?”
袁亭深深皱眉,江南的神医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他们的行踪是风行阁的收入来源之一。
不管是官是商,是江湖人还是读书人,都免不了要花钱寻找神医的下落,为他们自己或者家人寻觅治愈的希望。有时候他们还要多花一笔钱,询问风行阁究竟找哪一位神医更合适。
别说外来的神医了,就算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神医,只要在某个地方行医治好过疑难杂症,就会被记下来,并在那之后一直记录关注这位神医的行踪,有时还会乔装打扮现身帮神医解决一些麻烦。
一个活着的、愿意给人治病的神医,每年能给风行阁带来许多钱财。
就算没有济世救人的志向,单单冲着“钱”,风行阁上上下下都很有干劲。
“江湖上藏龙卧虎,或许真有连我们风行阁都不知道的高手,至于连我们都不知道的神医……”
袁亭顿了顿,那就根本不存在!
需知医道也有传承,确实有看医书自学的,可是没见过那么多“病患”,手里没有足够的“脉案”,再有天赋也就是个寻常的郎中大夫,暂时是成不了神医的。
“这……会不会是江北来的?”袁亭的下属试探着问。
袁亭眉心一跳,终于想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孟国师跟那位墨大夫,已经渡江南下。
虽然情报说他们在荆州,而这里已经接近庐陵郡了,但是发生在孟国师身上的离奇之事也不是一件两件。
“那位墨大夫,似乎是秦神医的弟子?”袁亭忽然问。
“是有这么一说……”
纵然风行阁的情报再快,远隔千里的地方还是有些不清楚,尤其是关于西凉人跟阿芙蓉的加急情报之下,旁的消息就慢了一步。
提到秦逯,袁亭就想到了灵药村的彭仙人,心里再一盘算,妥了!那两个上门探听彭泽水匪之事的面具人就是孟戚墨鲤!
“掌柜呢?快,你到药铺那边排个队!待会儿我跟掌柜去找那位神医。”袁亭精神一振,脑子里那些家国利益得失算计统统一扫而空,满眼都是急切。
鲍掌柜最近一个月一直说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往,不愿多出门。
袁亭想要给师父寻个神医看看,奈何鲍掌柜不乐意,脾气硬起来吹胡子瞪眼,把徒弟喷得老远。要不是看他老人家骂起人来精神头十足,不像有什么大病,袁亭都想下蒙汗药把鲍掌柜麻翻了抬着去找大夫了,年纪大了调理的方子该吃还得吃啊!
于是那边鲍冠勇正高高兴兴地跟昔年老上司说着自己的八个徒弟,转眼就有人敲门进来,孟戚跃上房梁,看着鲍掌柜勃然大怒把时候进门的袁亭骂了个满脸唾沫星子,袁亭也不理会,搀着老爷子就走。
——去药铺?见墨大夫?!
孟戚眼珠一转,悄悄弹出一记指风。
鲍掌柜腰背一软,撑着的那口气没了,立刻被袁亭搀了出去。
一行人有的在明有的在暗,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往慈汇堂去了。
慈汇堂里两位大夫看着墨鲤下了银针之后,取火烤过的刀给刚送来的那个病患剔除割掉胳膊创口上的腐肉,像这样伤口化脓的人十分棘手,病患高烧不退牙关紧咬,熬好的药也灌不下去,只能靠病患强健的体质跟意志力硬扛。
现在有别的法子能用,他们自然目不转睛地看着。
墨鲤一边动手,一边告诉他们刚才的穴位下针是几分,留针多久,病者是青年如何,老者如何,妇人又如何。
眼见着脓水跟腐肉皆去,流出鲜红的血,墨鲤这才将药粉小心地敷上去。
他口述方子,待药铺的学徒飞速跑去抓药,墨鲤又将这剂药方里君臣佐使的关系掰碎了讲一遍,力求下次遇到不同的病患时慈汇堂的大夫能开出合适的药方。
墨鲤说得极快,却简洁明了,并不咬文嚼字地拽古籍医书上的句子,慈汇堂里的人听得入了迷,恨不得多生出两只手来把墨鲤说的话全部记下。
孟戚溜进来的时候,看到墨鲤在热水盆里净了手,旁边小厮一个捧着热毛巾另一个捧着茶,神情恭敬。
这般情形,是墨鲤初踏入慈汇堂时不曾有的。
墨鲤昨天本来只想来这里买些药材,却碰上了一个被毒蛇咬伤,半条腿青紫肿胀脸上带了黑气的年轻人,大夫束手无策,又见情势危急,送人来的也说不清是什么毒蛇,为防止毒发攻心只能砍掉一条腿。
这年头如果缺了一条腿,活着比死了还难,墨鲤只能出手“试试”了,因为不诊脉他也不知道毒发的情况。
墨鲤不但身怀内功精通医术,还看过薛令君的两本手札,对毒行气血经络影响脏腑的过程十分了解。
那年轻人不止捡回了一条命,也保住了腿。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唯有这中毒,一旦好转脸色立马不一样,脉象呼吸都在好转,长眼睛的都能看到墨鲤从阎王手里抢了一条命。慈汇堂的大夫从目瞪口呆到心服口服,只是昨天还“交流医术”,今天似乎已经成了“讨教医术”了。
因为江南不缺医术高明之辈,可是像墨鲤这样毫不藏私的人就少了,让人想不敬重都难。
“这不是鲍掌柜吗?您老身体一向硬朗,怎么不舒坦了?快请这边坐!”
鲍冠勇与袁亭进来的时候,墨鲤神情不变。
药铺的小厮上去招呼,慈汇堂的大夫却在悄悄皱眉,低声对墨鲤说:“这鲍掌柜是巷子前面一家米铺的,年轻的时候可能在军中当过兵,体格硬朗得很,大冬天都能只穿一件夹袄。最近也不知道是家里晚辈不孝顺,还是老了脾气坏,老是装病。在家里哼哼唧唧地说不舒坦,巴巴地将我们请了去,我一搭脉……好家伙,七十来岁的人身体棒得小伙儿似的,您说常人总有点小毛病要调养吧,什么脾虚气弱、腰肌劳损,连年纪大了的肾阳虚都没有!这能让我开什么方子?我只能说人年纪大了,关关节节总有不舒坦的地方,吃药也不抵用,养着别累着就好。”
“可不。”另外一个大夫也愤愤地小声道,“他家不信,把城里的大夫都看遍了。”
屋内所有练过武耳朵好使的人:“……”
袁亭眉头紧皱,这些话他不是没听过,但他坚持相信这是医者本事不够的缘故。
江湖人落下的病根,不懂武功的寻常大夫可能看不了。
袁亭只知道自己师父从前是楚朝将官,被诬陷流放到南方瘴疠之地,还大病过一场,现在年纪大了,又住在多雨潮湿的地方,怎么可能一点毛病都没有呢?
鲍冠勇:“……”
嘴痒,想喷徒弟。
这个徒弟什么都好,本事也大,就是死板起来脑子一根筋。
藏身暗处的孟戚差点笑出声。
墨鲤瞥了房梁一眼,淡定请坐在自己面前的鲍掌柜伸出手。
鲍冠勇早就猜到了墨鲤的身份,孟国师既然在附近,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神医是谁还用说?
虽然他经常装病,但是装病装到秦神医的弟子面前,装到昔年的老上司眼皮底下,鲍冠勇老脸一阵燥热,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
墨鲤一边诊脉一边思索着鲍冠勇为什么要装病,说实在话,这脉象给他看也想劝鲍掌柜早早回家,别耽误了外面其他百姓等着瞧病。
这时梁上“沙鼠”给墨鲤支招了:
“阿鲤,我这位老部下,竟然是被宁王那位谋士裘先生请出山的。
“他的大弟子在庐陵郡,二徒弟是眼前这个,其他徒弟哪怕只学了一点本事的,也分散在大江南北为风行阁出力。
“清缴水匪是袁亭办的,近年来他不太露面了,现在干脆装病,你猜他想做什么?”
墨鲤会意地传音问:“他跟那位谋士不是一条心了,而袁亭还死心塌地为那位谋士办事?”
“是也不是。”孟戚慢悠悠地说,“秋阁主的父亲对他是有恩的,如今做的事是在光复楚朝,或许能一统大江南北呢。他前期是很卖力的,至于后来……”
鲍冠勇的想法变了。
无论宁王那位谋士怎样深谋远虑,才智过人,蛰伏培养的势力庞大。鲍冠勇经历过陈朝末年的纷乱,听过见过打过交道的猛将谋士多如过江之鲫,他承认裘先生的本事,可要说对裘先生信心十足,认为大事必成——不可能的好吗?!
哪怕现在的敌手,不是陈朝末年那会儿,鲍冠勇还是直犯嘀咕。
好比亲眼见过一整桌酒席才能让人吃饱的,现在眼前只有一菜一汤还说绝对饿不了肚子,鲍冠勇哪里肯信。
“最近装病,应该是察觉到了秋景跟他的父亲不是一路人,他开始为难了,是要为楚朝博一个将来无视秋景,还是在即将到来的大变里站在秋景那一边……”
墨鲤听着,看向如坐针毡的鲍掌柜,暗暗叹了口气。
虽然对他跟孟戚而言,遇到鲍冠勇是再顺利不过的事,风行阁的一切情况很快就能了如指掌,但是这位老迈的楚朝边军教头,正挣扎在两难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