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患以陌路逢(1/1)

依稀感到耳中风声呼啸, 昏沉的人勉强睁开眼睛,刚一张口就被风灌得拼命呛咳。

他的额头还在流血, 脸又憋得发青。

这时提着他的人一个急停, 骤然改变的速度让他眼前一黑,随后连滚带爬地挣扎下地, 直接吐了个半死。

“……孟兄……下手太重……”

“……运气差……帐篷倒下去的时候, 他恰好站在那里。”

交谈声逐渐唤回了呕吐者的意识,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混乱里被一个人强行掳出了军营, 而对方武功奇高, 不止拆了他所在的营帐, 还在上千人的包围下全身而退。

这个倒霉的呕吐者, 从未想过有人能视那座杀阵于无物, 来去从容,如入无人之地。

“你是谁?”

墨鲤打算给这人止血,结果对方猛地退开, 警惕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天光尚未亮起,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幽暗的时刻。

孟戚隔着十步远,悠闲地立于一棵槐树下。

茂密的树冠遮挡了远处城墙照来的灯火,使得孟戚的身影模糊不清, 仿佛分叉的树枝交错而成的鬼影, 因为他没有一丝气息外露,俨然融入了这片深幽的黑暗。

而且不知为什么,不管是远处的孟戚还是近处的墨鲤,被掳的人都觉得看不清。

越是眯起眼睛分辨, 头就越痛。

他甚至没有发现这是三个人,只觉得身周一圈好像都是敌人,只能色厉内荏地质问:“我乃朝廷命官,尔等贼匪,莫不是想要造.反?”

墨鲤凝神看了看这人额头上的伤口,血流得并不多,但脸色十分难看,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不能再走了,他的脑袋被砸中,有淤血。”墨鲤趁对方没有回过神,快速诊了下脉。

“被砸傻了?”

“……没有,只是被你提着以轻功急速赶路,导致伤势加剧。”

孟戚见多识广,墨鲤一提醒,他就知道了。

这种病症倒也常见,通常都是被东西砸中,或是摔得比较狠。

头上有肿块、看不清东西、呕吐……是没法药到病除的,总得躺上个三五天,才能慢慢好转。

“不会死就行。”孟戚一点都不在意对方的死活。

那人听得发憷,面上更显厉色:“此地有三千兵马,尔等逆贼……”

墨鲤取出银针,往他后脑勺穴道上插了两针。

那人顿时感到眼前的重影稍微消失了一些,说来也巧,他定睛一看,恰好对上了刀客满是疤痕的脸。

“宿笠儿?!”

墨鲤一怔。

乍听是名字,仔细一想应该是个外号。

宿笠,是整日整夜戴着斗笠的意思,本来这也没什么,可是加第三个字,就有轻蔑的味道。

那是小子、小儿之意。

如果刀客年轻英俊,只是用斗笠遮盖面容,是那种话本里劫富济贫的游侠,旁人唤一声宿笠儿,倒还有种玩笑的意味,更能表示亲近。然而用在一个容貌尽毁,不愿见人的杀手身上,可不是什么好称呼。

“你知道我。”

刀客一字字地说,再傻的人都能听出里面的杀气。

那人抖了一下,刀客逼近一步,冷声道:“我听旁人唤你黎先生,你又自称朝廷命官,不知阁下官居几品,吃的是哪家俸禄?”

眼下还在齐朝境内,齐朝的官吃的自然是齐朝陆氏的俸禄,刀客这么一问,就有诛心之意。

黎先生本想辩驳,奈何他头晕的后遗症还没过去,脑子里嗡嗡作响,搜刮不出诡诈的说辞。

一个朝廷命官,自然没有理由认识飘萍阁的杀手。

感觉到刀客充满恶念杀意的目光,黎先生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他不会武功。”墨鲤忽然说。

经脉里空空荡荡,体虚气弱,就是个文弱书生。

孟戚望着天色,估摸着快要天亮了,而天光一旦大亮,带着这么个累赘就不好躲藏了,于是细思一番后,蓦地笑道:“没想到往礼氏仍有后人,昔日平口会盟,八大部落齐力而诛夏州节度使,得建西凉国。往礼氏人才济济,能谋会算,在国中颇受敬重,我观阁下颇有乃祖之风啊!”

黎先生惊骇得睁大了眼睛,险些以为孟戚也是西凉羌人。

然而孟戚外表的并没有塞外北人特征,黎先生飞快地在心里琢磨起来。

这个晚上发生的事太多,又太突然。

虽然他们在闰县势力雄厚,但是缺点也在此。黎先生掌握的这部分人,跟孙家商行的根本不是一路。因为黎先生不会武功,所以闰县名义上的头领是孙掌柜,尽管黎先生心感不忿,也没有办法。

黎先生,或者说黎主薄,他只是个八品官,仰仗的是得了闰县驻军将领以及县尉的信任。

今晚先是孙家那边忽然发难了,传信过来只说谋划有变,风行阁的人提前来了,让黎主薄在兵营这边出力。

乱哄哄的闹了一晚上,又放火又抓人,结果啥都没捞到。

黎主薄正要派人去质问孙掌柜,这家伙竟然用了密道逃进军营,还说遇到了硬点子,飘萍阁那边的宿笠儿已经被抓了去,商行库库房也被人查探过了。大计将成,如何能让人搅乱布局,只能以军营为陷阱,将那些试图窥密的人尽数杀了。

黎主薄一面恼怒,一面又觉得事情蹊跷。

他们在闰县隐藏这么多年,根基深厚,颇有手段,连那个瞎管闲事的风行阁都被他们耍得团团转。怎么就平白杀出个程咬金,坏了他们的好事?这程咬金是什么来路,还能将步入死局的风行阁主囫囵救出去?

闰县街上的屋子,用的可是六丁六甲四象阵。

这可是上古传下来的阵法,想在此阵中来去自如,哪怕术法奇才,也得在奇门遁甲这行里浸淫三十年。

——无声而遁,比破阵难上百倍。

而今天下,竟还有这样的阵法高手?

奇门遁甲本已是将要失传,又经历了陈朝末年天下大乱、楚朝元帝灵帝驱杀老臣、齐代楚立血染太京……如此三桩事之后,别说奇门遁甲这种艰涩难懂的东西了,就连算经学派都遭受重创,丢了许多典籍。

黎主薄以为还难遇上对手,忽然有了机会,也没心情质问孙掌柜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他想着只要把人抓住,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至于自己落败?黎主薄根本没想过!

他学的可是完整的奇门遁甲之术,跟那些断了传承的野路子不同。

天时、地利、人和。

黎主薄坐在营帐中,能调上千兵卒。除了天时不好说,其余地利人和,对方一个也不占,这还能输?

然后输了……

败得莫名其妙,黎主薄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

正如孟戚猜测的那样,骄傲的人永远不相信自己会失败,如果失败了那肯定是有叛徒出卖了自己。

黎主薄忽然愤怒,这怒火导致他眼前再度发黑,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臂颤抖着指向孟戚:“谁告诉你这些?”

“往礼氏胆小畏战,西凉国破之时,阖族开城降楚,想不到今日还有人信你往礼氏。”孟戚语带讽刺地说,“我说你有乃祖之风,可不正是手无缚鸡之力,驱使他人冲锋陷阵,一旦被俘又伏低做小,毫无担当!”

“住口!”

黎主薄怒喝,血冲脑门,他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墨鲤急忙取银针,再插了几处要穴。

“艾草之味极重,再用就有人找来了。”墨鲤一手火石一手银针,斜睨孟戚。

孟戚连忙解释道:“事急从权,不下猛药不成,大夫见谅。”

刀客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什么西凉国什么往礼氏,还发生过这些事吗?

书到用时方恨少,何况是没读过史书,刀客越听越急。

黎主薄还晕迷着,刀客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往礼氏?”

“西凉八大部族,国亡之时几乎死伤殆尽,只有往礼氏一族幸存较多,而往礼氏是八姓之中唯一能跟这位黎先生的姓氏说得上谐音的。”孟戚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墨鲤说,“大夫,我曾与你说过,世间人多有执念,有些极为可笑。譬如改名换姓之时,一定要跟原来的姓氏扯上关系,或拆分,或谐音,谓之曰不忘本。”

墨鲤揉揉眉心,无奈道:“你笑他们的愚蠢,难道你没有因为这个习惯感到轻松吗?譬如此刻?”

一猜一个准,省了多少事。

孟戚只是笑,不说话。

刀客:“……”

这两人又说着说着就对视,气氛奇怪。

刀客看不到自己的刀,他低头踹了黎主薄一脚。

墨鲤吓了一跳,银针还在黎主薄的脑袋上呢,倘若再摔一次,这人可能就没命了。

刀客感到脖颈一阵冷意,抬头一看,孟戚冷冷地看着他。

“我怕他装晕。”刀客干巴巴地说。

黎主薄挣扎着醒来,人还没有睁开眼,就已经在口中断断续续地咒骂道:“是不是孙掌柜?我早该向主公禀明,奴仆出身的杂种,皆是见利忘义之辈。”

墨鲤皱眉收了银针,沉声道:“南疆圣药的威力,你比我清楚,只要掌握此物,财宝源源不绝,权势唾手可得。何苦要出生入死,受人驱使?”

黎主薄原本想不到孙掌柜为何要背叛,墨鲤给的这个理由非常合乎情理。

他当然不会直接相信敌人的话,可他本来对孙掌柜就有芥蒂。

这次如果不是孙掌柜,军营的阵法怎么会破?敌人又怎么会一上来就准确地找到阵眼,把自己抓了?

“坏我玄武杀阵,主公不会饶了尔等。”黎主薄咬牙恨道。

墨鲤心想,玄武杀阵是什么?

很快他反应过来,好像是营地那个阵法。

墨鲤无声地看孟戚:你发明的阵法叫这名?

孟戚坚定地摇着头:这像我会起的名字吗?

还玄武杀阵,就算防御像个乌龟壳也不能这么直接吧!

刀客:“……”

那种想要找刀的感觉又来了。

“那不是玄武杀阵,楚军称为长蛇守阵。”

孟戚极力为自己的起名能力正名。

“守若磐石,击如灵蛇,不正是四象之玄武?”黎主薄恨声道,“此阵确实来自楚军,我几番增添变化,方有如此之威,如果不是那杂种坏事……等等,孙掌柜只知道我之所在,对奇门遁甲只是一知半解!”

“你听过营啸吗?”孟戚平静地打断了他。

黎主薄一愣。

孟戚慢条斯理地说:“半夜营帐里有人忽然噩梦惊醒,失声尖叫,继而引起更多人的恐慌,四下乱跑,误以为敌军袭营。又有人不愿当兵,不想送死,日夜煎熬,最终失控厉叫,乱砍乱打,引发更多人混战。营啸能让十几万大军一夜之间,不战自溃,你阵法高明,却连营帐倒塌的意外都没有后路应对,纸上谈兵,不过如此。”

“你——”

“不错,即使营帐不塌,我只需厉啸一声,你那所谓的玄武杀阵,土鸡瓦犬,也敢夸耀?”

黎主薄浑身颤抖,一口鲜血喷出,再次昏厥。

墨鲤:“……”

墨大夫幽幽地抬头问:“孟兄莫不是想要考验在下医术,尤其是起死回生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