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兰先前照顾李三娘时,从她那里听过一些关于李家零碎事。知道李家长辈都已过世,李三娘伯母孙氏随丈夫一道此陪任,有个年长堂兄已经成家立业,并不此地,身边只留有个十岁不到堂弟。所以等下到了后,第一道伯母关只要过去,想来问题暂时就不大了。但除此之外,自己对这个伯母一无所知,老实说接下来会面,心里也不是很有底。便与前头赶车李二甲搭了几句讪,旁敲侧击想多打听些情况,比如说,县令官声、脾性等等。偏偏李二甲是个闷嘴葫芦。谢原叫他赶车,他便只顾闷头赶车,对于温兰搭讪也应得很简单。来回了几句,温兰见打听不出什么有用,便作罢了,只能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了。

驴车渐渐靠近县城时,黄泥官道上往来行人便多了起来,大多是赤脚扛锄刚从田头歇了劳作回家农人,也有挑着装货竹篓赶得飞生意人。从县城北门入时候,温兰留意了下城门门洞墙,果然墙上贴布告地方看到了张通缉嫌疑犯大头像。瞄了眼,见上头绘人年纪十□,样貌还算周正。

县城并不大,很便到了位于城北县衙。

县衙并没温兰想象中气派,门面邋遢破败,反倒不如路上行来时看到几户大户家宅体面,只那三间开六扇黑漆门和门口放置石头狮子边鸣冤鼓才能提醒人,这是到了县衙了。

温兰下了驴车,跟着李二甲从开启着东边两扇门进去,李二甲朝门房里值守着衙役张泉嚷了声,张泉从门里探出身子,狐疑地盯着温兰,温兰便道:“我是县令侄女,从河南老家投奔来。我伯父伯母可?”

张泉定定望了温兰脸上黑斑片刻,回过了神,急忙道:“大人不,夫人应,我这就去通报。”说罢急急要迈步,眼睛却还停温兰脸上,脚竟磕绊到了门槛上,整个人一绊,差点没跌跤,好扶住了。

李二甲见人带到,便离去了。温兰独自等门房处,四处张望了下,见大堂院落也是破破旧旧年久失修样子,静悄悄看不到人影,想必三班衙役都出去抓人了。

温兰等了片刻,东边角门处出来个婆子模样妇人。看见温兰,面上立刻露出笑,疾步过来,忙不迭地见了个礼,这才自称姓孙,是李夫人身边人。张望了下,见只有她一个,奇道:“不是说老家还有一人来吗?”

温兰解释了下。孙妈妈听说半道竟得病亡故了,念了声佛,这才又道:“夫人正整日地念呢,说你也早该到了。人去为安,你平安到了就好。”说完扭头,领着她进去。

这孙妈妈笑里看不出有真诚之意,只温兰也不乎这些。只要那位“伯母”面上功夫还肯做就行。跟着她穿过角门,一直到了衙门靠北通往私宅宅门处,见也是扇屋宇式大门,东边门上挖出个望孔。温兰进去入了花厅,依了孙妈妈话坐下。稍微打量下四周,见里头陈设都颇陈旧。想必是历任知县使用公物而已,所以也没哪任知县肯自己花钱置备。再等片刻,便听见一阵踢踢踏踏脚步声,人随声至,来了个四十左右妇人,身量微微发福,穿件翠蓝色素面杭绸褙子,一张圆脸上笑容可掬,只那双略微三角眼儿中透出精明色,才显示了她做为掌家主母该有返儿。身边除了刚才那孙妈妈,还有几个年纪十五六到十□不等丫头,众星捧月般地进来。

温兰立刻便知道了,这位想必就是李家伯母,忙起身要见礼,李夫人孙氏已经抢着上前扶住了温兰,上下打量了她几下,笑着道:“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

温兰注意到她看着自己右边脸时眼中那种一闪而过惊讶,只除此之外,倒没什么别怀疑之色。想必当年分开时,三娘年纪还小,十几年过去,自己现就算样貌大变,也并不至太惹人生疑,加上还有那块万中才一黑斑做印记。略微松了口气,低声道:“伯父伯母一向可好?”

孙氏道:“好,好。你伯父这些日忙,此刻不,晚上你再去拜见他。”说罢扶着她一道坐下了。因先前听孙妈妈说同行来那族人半道死了,此刻便再问几句,唏嘘过后,再仔细打量了下温兰,叹息道:“唉,想当年跟你大伯出去时,你还不到我腰身高,这一转眼竟这么大了,伯母都认不出你了。”

温兰轻声道:“伯母却和我小时记着一样,并没变多少。”

孙氏被她赞年轻,笑道:“我老了……对了,老家二叔公他们可都好?你出来时,有没有托你带过什么口信?都十几年没往来了,怕老家人说起来道我们怠慢,实则是路途遥远,你伯父混了官场十几年,临老了还是这穷乡僻壤地儿一个小县官。家家都有本难念经,我便是有心,也实是无力……”

温兰听她叹起淮县事,压下心中紧张,只照先前想好,低头道:“都好,并不曾提别……”

孙氏见说起老家事,她便低头,话也不多,以为是被勾出伤心旧事所致,忙咳嗽一声,自己圆回来道:“对了,你有个堂弟,学名唤做敬中,和你还没见过面儿,听说你要来,一早就盼了,我这就叫他来。”

她口中说着,温兰已经看到花厅门口有个圆圆脑袋探了出来,露出一双眨巴眼睛,想必便是李三娘堂弟,正要露出笑脸招呼,只听啪一声,一团白色东西已经朝自己面门飞来,一时没反应过来,脸上一阵微疼,那击中自己东西已经掉落地,低头一看,是个小纸团,再抬头,见跳出了个小胖子,持着个弹弓哈哈乐,嘴里道:“丑八怪!乌老鳖!吃我一记,瞧你老实不老实!”

温兰苦笑了下,摸摸被纸团击中一边脸。

这个小胖子堂弟,可不像他妈说那样,是盼她来呢。

孙氏见儿子冷不丁冒出来,还来了这样一手,有些难堪,好这个被落了脸人,不过是两手空空只带张嘴前来投奔侄女,很便也不以为意,只是冲着儿子喝骂道:“没大没小!还不点来见过你堂姐!”

小胖子看起来半点也不怕他娘,歪着脑袋盯了温兰半晌,道:“你脸怎么回事?丑死了。”

孙氏又骂儿子。小胖子这才勉强叫了句“堂姐”,没等温兰应,回头便跑了,嘴里还念着“丑八怪乌老鳖”……

孙氏看了温兰一眼,见她并无愠色,唇边也一直带着微笑,心里倒是觉得可惜了。

对于丈夫这个侄女,她本来早没印象。只是前年老家发大水死了人,后来收到了这侄女信,才又记起她。李珂并没多少犹豫,当场就说让侄女过来。孙氏毕竟没那层血缘关系,加上李珂官运不济,混了十几年,还是个小地方县令,一年定死俸银就只四十两,要不是还能靠别门路弄些出息,一家老小连肉都吃不起。再接收个大活人,凭空又多了累赘。虽然不是很乐意,但她是个爱面子人,知道丈夫兄弟全家死得就剩这一个女儿了,当官伯父要是不管,乡人面前怕要被说道,加上丈夫态度坚决,便也应了下来,暗中忙着给她找亲事。

自己这个侄女,小时起脸上便有黑斑,以至于到了现今这年纪还嫁不出去,孙氏自然知道。现见到了阔别十数年侄女,见她五官正,皮肤白,是秀才女儿,识文断字,言谈举止也颇得体,一看就是个明白人,若不是长了这样一片毁容黑斑,又何至于会落到这样地步?忍不住啧啧一声,道:“唉,要不是你脸上这斑,又何至于这样命苦?好伯娘给你问了门极好亲事。等你安顿好了,挑个好日子,伯娘做主就帮你把亲事给办了。”

温兰听她提起了婚事,心微微一跳。

孙氏见她不语,以为害羞,因自己对这桩凑成亲事也很是得意,便又道:“男方名叫谢原,是个军户,武艺出众,水性也是一等一好。早几年前,你伯父还没来这那会儿,有次逢了倭寇上岸袭民,正当时县令陪着州长官巡查沿海墩台,不防备之下,竟齐齐被抓了带上船去意欲勒索。就是这谢原带人追出海去,自己单独潜上倭船,凭了一身本事把长官给救了回来。后来州长官想把他招到身边去,只他自己拒了。长官惜才,这才脱了他军籍,举荐他任巡检之职。你别看只是个末等杂官,却单独立衙,往后前途是不可限量。你二十了吧?他年纪也轻,只比你大五岁,真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好人家。”

他肯娶你,那是你撞了大运——孙氏说了一大堆,到了后极力忍着,才没脱口说出这已经含舌头根下一句话。

巡检……谢原……

温兰眼前立刻浮现出进城隘口检查时遇到那个男人。

“伯娘,他……是不是留了一脸大胡?”

温兰犹豫了下,轻声问了一句。

“是啊……”孙氏应道,奇怪地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入县城时,隘口遇到巡检司检查过往路人……”

孙氏打断了她话,道:“是了。就是他了。县里近出了桩大案,查得严。”

比李三娘大五岁,那就是二十五岁。

温兰再次回忆了下那个人样子,微微抿了下嘴巴。

那个姓谢男人,他到底是长得有多着急,这才会成现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