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翊眯起眼来浅浅地打了个哈欠,有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我这条命可以把太子爷溜达得团团转,他们才不舍得这么快就给我定罪呢……就是可惜了那些好东西了……”
冷月一时断不出景翊这话是实话实说还是随口一说,不察地皱了下眉头,没在这件事上深究,只随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你后来想没想过,先皇突然召你们这些人进宫见他,到底是想跟你们说什么?”
景翊似是头疼得厉害,脑袋在枕头上磨蹭了几下还不见舒缓,到底忍不住抬手揉起了太阳穴,一边揉,一边有点儿遗憾地摇了摇头,轻叹,“猜猜太子爷的心思我还成,先皇的心思就得问我家老爷子了……”
景翊对医术这种东西的理解似乎只停留在文字的程度上,真落到活物上就白瞎了,冷月见他对着自己的脑袋乱揉一气,越揉眉头皱得越紧,不禁心里一疼,抬手拍开了景翊的手。
“别戳了,再戳脑袋上就有坑了。”
“……”
冷月起身坐到床头,把景翊的脑袋从枕头上挪到她的腿上,从发际开始,由前向后沿着几个穴位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
景翊如今的头发还不算长,都是在她离京之后的这段日子里长出来的,比先前的头发更为乌亮,触手柔韧如丝,再过个一年半载,肯定又是那个让少女大娘都为之神魂颠倒的京城第一公子了。
只是对她而言,京城第一公子什么的,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如今在她心里,他就是个英雄,跟那些随她爹在边疆战场上出生入死的男人们一样,是敢于豁出性命去保家卫国的天字第一号大英雄。
只是奋战在疆场上的英雄人人皆知,人人称颂,他却是一个人在这里为了一场永远不可能公之于众的战役而默默苦熬,熬不过就是生生世世的乱臣贼子的骂名,熬过了也不过就是无罪开释,见惯了冤假错案的老百姓又怎么会为一次看似合情合理的软禁而夸他些什么。
兴许在那些已在景翊冒死调换茶罐之间被保下性命的人里,就有人这会儿正窝在高床软枕间,对怀里的美人不痛不痒地说着景四公子的风凉话。
什么景四公子就是个绣花枕头之类的话,她原先在心里也是有那么些认同的,毕竟在她看上他的那个年纪,同龄的男孩们都是枕头,好歹他还是绣了花的。
如今……
同龄的男孩们多半还是枕头,而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声不响地变成金镶玉了,只是始终没舍得扔掉那层被她喜欢上的绣花枕头皮罢了。
冷月心里想着,嘴上不由自主地嘟囔了出声,“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
冷月意识到脑子里想的事儿竟嘟囔出声的时候已经晚了,景翊已抬起了眼皮,那束可以洞穿人心的目光落在冷月薄薄的脸皮上,登时激起一片诱人的红晕,把景翊看得一阵莫名其妙,禁不住追问,“你没发现什么?”
“你脑袋好像不是特别圆。”
“……”
赶在景翊发现她这话是临时抓词之前,冷月手上稍稍多使了些力气,景翊吃痛之下轻哼了一下,皱了皱眉头,又把眼睛闭起来了。
冷月手上有条有理的揉着,心里却还扑腾得厉害,看着安然闭目枕在她腿上的人,有些好像隔了几辈子的事蓦然拉回到眼前,心里一动,禁不住低声道,“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景翊像是被揉舒服的猫一样,也不睁眼,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慵懒的轻哼,算作听见了的回应。
“我记得你说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你……”
冷月清晰地感觉到枕在她腿上的这颗脑袋僵了一下,又放松了下来,但景翊到底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这回甚至连哼都懒得哼了。
冷月只当他是脑仁里疼得发昏一时想不起来,提醒道,“就是中秋那天晚上,你醉得乱七八糟的时候说的,还谢我……”
景翊又闭着眼轻哼了一声,算是一声“记得”。
“你真的知道?”
景翊半晌没出声,冷月几乎以为他是睡着了的时候,景翊才闭着眼睛轻如梦呓地道,“你让我去后院种黄瓜那晚,风有点儿大,我怕你睡觉忘关窗户,溜去看了一眼……”
冷月手指一僵,差点儿真在景翊的脑袋上戳出个坑来。
“唔——”
景翊一声吃痛的惨嚎刚起了个头,就被冷月一把捂了回去。
有人进院来了。
冷月静定地对景翊使了个噤声的眼色,把景翊的脑袋从自己的腿上挪回到枕头上,利落地给他塞好被子,给自己整好衣衫,抄起搁在床头的空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景翊闭目躺在床上,苦笑着轻浅一叹。
这兴许会是他这辈子最后悔说出来的一个知道吧……
冷月拿着空碗走出去的时候,齐叔正走到庭院正中,见冷月从里出来,齐叔就地站定,一团和气地微笑着,待冷月走近来,才压低着声音客客气气地道,“姑娘吃好了?”
“谢谢管家老爷,多少还是有点儿难吃,剩了半碗拿给景四公子当人情了。”冷月气定神闲地说着,把碗往齐叔手上一递,像模像样地打拍了一下一干二净的手心,带着几分不耐道,“折腾这么一宿,都没落着闭闭眼,我得找冷将军还还价了。”
齐叔带着满目的理解点了点头,“冷将军承诺给姑娘九百两,对吧?”
冷月点头,“对。”
齐叔伸手摸进怀里,摸出两张五百两的银票,笑眯眯地递给冷月,“姑娘辛苦了,一千两,姑娘收好。”
冷月猜,这想必是齐叔昨晚见她是个要钱不要脸的主儿,想使银子把她留下来,于是冷月玉手一伸,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揣进怀里,“谢谢管家大人。”
谢罢,冷月起脚就往外走,看得齐叔狠狠一愣,待冷月擦肩从他身边绕过去了,齐叔才反应过来,赶忙追上两步,在院门口把冷月拦了下来。
“姑娘……”齐叔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你的工钱在下已付过了,姑娘还要去哪儿?”
“工钱?”冷月夸张地皱起眉头,“雇我来办差的是冷将军,工钱当然是她给我,你给我什么工钱?”
齐叔的印堂隐隐有些发黑,“你刚刚收了银票,可不要赖账。”
“我怎么就赖账了?”冷月一下子把嗓门提高了一度,还一声比一声高,“你给我的时候说是工钱了吗,你不是说我辛苦了吗,你给我钱我不拿,我傻吗?”
这才叫要钱不要脸嘛。
齐叔生怕被房中之人听见,一急之下慌得连连摆手,愣是让守门的军士能多快就多快地把冷月请出去了。
等在门口的冷嫣见冷月是被军士押出来的,心里狠狠颤了一下,但第二眼落在冷月那张明显在憋笑的脸上,颤抖就一下子升到了嘴角上。
打马走出老远,冷嫣才冷着脸道,“你钻到狼窝里还有闲心瞎折腾?”
自打昨夜进京城城门以来,冷月的心情还没有哪一刻能赶得过现在这么轻松。冷月带着一道由内而外的笑容,轻描淡写地道,“我没惹狼,就踹了几脚看门狗……”
冷月说着,把马步勒慢了些许,带着些许歉意看向冷嫣,“二姐,回去之前我得先去见个人。”
冷嫣微微怔了一下,眉梢轻挑,“景太傅?”
见冷月突然写满了一脸“你怎么知道”,冷嫣轻声叹道,“昨儿晚上你刚走太子爷就跟我说,你从景翊那出来之后可能会要求去见见景太傅,让我提前做好准备。”
景翊摊上这么一个主子,冷月实在不知道是该替他哭还是该替他笑。
冷嫣沉声道,“那条街上我安排过了,不过咱俩一起去还是太惹眼……到前面那个路口你就把马撂下,自己过去吧,多留点神,速去速回。”
“谢谢二姐。”
冷月把马交给冷嫣之后,就一路贴着墙根低着头,捡着那些平日里就没什么人烟的小巷子不疾不徐地走过去。
隆冬早晨的街上本就冷清,再加上近来京里各种各样的限令,冷月一路走到离景家大宅只差一个胡同口的小巷子里时,才在巷角的屋檐底下遇见一个人。
说是人,但若不是冷月感觉到此人的气息,也只当是谁家顺手丢在门口的一团破衣服了。
听到脚步声靠近,那团衣服不安地动了一动,抖落了破棉袄上的几点积雪,一颗须发斑白的脑袋从膝间缓缓地抬起来,露出一张脏得难辨原貌的脸。
这是个男人,中年已过老年未至的男人,目光黯而不浊,身形瘦而不枯,像是有些日子没吃过正经饭了,却又不像是从来没吃过正经饭的。
冷月隐约觉得似是在哪儿见过他,但一时又在脑海中搜寻不到。便是以前真见过也不奇怪,这附近是京城里最繁华的地方,乞丐本来就不少,日子也过得颇为丰润,怕是近来城里戒严闹的,走到这儿了才见着这么一个快要饿断气儿的。
“姑娘……”老乞丐的目光在冷月的脸上停驻了片刻,冻得发紫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用一种沙哑得令人揪心的声音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句让冷月无比闹心的话,“我有药……”
“……我没病。”
老乞丐黯淡的目光里满是诚意,“吃了就有了……”
“……”
冷月只当这老乞丐是饥寒交迫之下昏了脑袋,虽然明知眼下自己这张脸不该在人前多做停留,但还是忍不住驻足在他身前,想掏几个铜钱给他。
也不知这会儿积德还来不来得及……
冷月把手摸进腰间才想起来,她昨晚换上冷嫣的衣服之后没往身上装钱,如今她身上就只有那一千两银票,冷月索性就从那两张五百两的银票中摸出了一张来。
这条街上素来不乏手脚大方的纨绔子弟,想必之前也有过给乞丐丢银票的先例,这老乞丐接着五百两的银票就像接块馒头一样坦然,接完塞进怀里之后,还真从破棉袄里摸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纸包,一脸感激地捧到冷月面前。
“药……”
冷月把这包包得像耗子药一样的东西揣在袖里,一直走到景家大宅宅门紧闭的大门口,心里都在琢磨一件事。
自己这回积下的德,应该足以拯救全天下了吧。
而事实证明,这点儿德还不够拯救她一个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熟人粗线,对,就是这个老乞丐,有能认出脸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