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是大年三十一大早回来的。
人不在时,长辈各种气愤、各种埋怨,等看到孩子全须全尾地站在跟前,瘦了一圈的时候,余下的只有心疼。
苏白生不复往日的云淡风轻,锐利的眼神把梅子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故作嫌弃地说:“看脏的,哪还有姑娘家的样子?夏荷,带她下去洗洗换件衣服再出来。”
“诶!”夏荷扶着鼓起的肚子,眼里闪着泪花,紧紧拉住梅子的手。
梅子红着眼圈挨个儿给两位长辈和哥哥们行了礼,这才依依不舍地下去。
江池宴转脸对江逸说:“去给你妹妹下碗面,汤里多放姜,这大冷天的,让她暖暖身子。”
“好!”江逸浑身上下都透着喜气,他笑着拍拍乌木的肩膀,小声道,“放心,有你的份。”
“谢谢逸哥。”乌木一本正经地回道。然而,眼中的喜悦却是藏不住的。
江池宴赞赏地看着他,道:“出去一趟,倒有个大人样儿了。”
苏白生却没搭理他,到底有些迁怒。
乌木也惯会看人脸色,于是便小心沉默着,做出乖巧的样子。
江逸把面煮好,亲自端着送到两人跟前。
热腾腾的油面条撒着葱花姜片,卧着白白嫩嫩的荷包蛋,别说刚归家的俩人吃得狼吞虎咽,就连看着的人都饿了。
小宝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吞了一大口口水。
小十三扯扯江逸的袖子,巴巴地问:“爹爹,咱们早饭吃什么?”
江逸挨个揪了揪俩小孩子的朝天辫,笑道:“小宝和十三也想吃面么?”
“嗯嗯!”俩人使劲点头,说完可能觉得力度还不够,又赶紧加了句,“想吃!”
“面是现成的,锅里水也开着,不如今早全吃面好了!”江逸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别的呢?还有没有想吃的?”
“荷包蛋!”小宝毫不犹豫地说。
江逸笑,“这个肯定有,再说一样。”
正好苏白生听见了,说道:“‘出门饺子,进门面’,早上有面就行,留着你的力气准备年夜饭吧!”
他一发话,即使有心点餐的都闭了嘴。
江逸知道苏白生是心疼他才故意这样说,要不是今天梅子回家,他肯定不会这么早起来,现在头还晕晕的。
江逸情不自禁地跑过去使劲抱了抱自家美人小爹,苏白生没好气地捶了他两下。
江逸笑呵呵地跑掉,即使头晕,心情也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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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风俗,过年的时候要在大门外挂灯笼,类似于汉族贴春联一样,代表着吉祥喜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宁街道两旁摆着摊子,一家家全是卖成串的红灯笼的,即使除夕都没收摊,想必是盼着趁最后多卖两个钱。
小宝和小十三兜着江逸给的零花钱,原本是打发他们买些零嘴儿吃的,结果俩小孩子一人扯了一串灯笼回来。
彼时江逸和梅子还有乌木正围在门口看苏云起和小川贴春联,是苏白生亲手写的。
梅子仰着一张瘦削却清秀的脸,骄傲地对乌木说道:“这副对子要拿到京城,少说能换一车年货回来。”
这话被巷子里的一位邻居听见了,对方调笑道:“丫头口气不小,不过这一车也与一车不同,是一车柴火还是一车银钱?”
梅子听了不大高兴,扭脸就想抢白两句,却被江逸按住手。
江逸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脸上带着笑意,对那人说道:“好字不用钱来说,想必大哥是个懂眼的,不如你来看上一看。”
江逸早就看出来,这位与其他邻居不同,浑身透着书生气,平日里和大家走动得也少。大过年的,他不想生出嫌隙,但也不能让人白白辱了小爹的好字。
那人本质也不坏,只是看不得莽夫充大而已,这才插了那么一句嘴。如今江逸让他看字,他便大大方方地走近了看。
原本没抱什么期待,只是这一看,却是眼前一亮。
“唉呀呀,好字啊!”那人一脸的惊喜,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最后,深深地冲着江家人作了个揖,“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
江逸也是笑脸迎人,回礼道:“言重了。”
于是,一场小小的冲突便化解在萌芽状态。
旁边,俩小孩看大人们说完了话,便兴冲冲地把手里的一长串灯笼举得高高的,然而,不管他们怎么往上伸胳膊,末尾的几个灯笼依旧是拖在地上。
小宝有点急,嚅嚅地叫:“逸哥……”
江逸忍着笑,把他们俩手里的灯笼串接过来提到手里。
俩人这才松了口气——刚买的,好贵呢,脏了就不好看了!
“不是去买好吃的吗?怎么买了这个回来?”
“好看,挂在门上,人家都挂!”小十三指着巷子里几户人家说道。
江逸一看,可不是,许多人门口没贴春联,倒埋着木柱挂着灯笼,一串串红艳艳的,倒也好看。
不过,他们家门路没木柱子,得现埋。
“不然咱们也挂上?家里有合适的木柱不?”江逸转头问苏云起。
“有也不能今天埋,爹嘱咐了,大年三十不让动土。”苏云起回道。
“孩子们兴冲冲买回来的……”江逸有些失望,连带着两个小家伙也焉焉的。
苏云起看着这一大两小无奈极了,温声道:“明天再挂吧,明天就没这个忌讳了。”
乌木朝着院子里看了一眼,对着小十三说道:“十三,哥哥给你挂在树上。”
小十三一看是乌木说的,立马恢复精神,点了点小脑袋。在枣儿沟地时候他就跟乌木关系好,乌木处处护着他,到现在也没变。
乌木看着小十三高兴的样子,不禁牵起一抹笑意,他把小十三抱起来,接过江逸手里的灯笼,请示道:“逸哥,挂到梧桐树上,没问题吧?”
江逸摆摆手,“今天两个小的说了算。”
“好耶!”小宝和小十三高兴地叫了一声。
于是,乌木抱着小十三往院子里走,小宝也爬到江逸怀里。江逸抱了一会儿觉得重,转手递给苏云起。
梅子跟在后面,咯咯地笑。
江逸心虚,“你笑什么?”
梅子一边笑一边解释:“逸哥我可不是在笑你,我是笑乌木——十三叫他哥哥,他又叫你逸哥,这辈份可就乱了。”
江逸不以为意,“先这么叫着,等你俩成了亲再改口。”
一句话,便堵住了她的嘴。
“你们挂吧,我帮长姐择菜去。”梅子一拧身,红着脸进了厨房。
江逸和苏云起相视一笑。
乌木也笑,笑得有点傻。
怀着雀跃的心思,乌木灵活地攀到树上。
两个小孩子在下面拍着手叫:“再高些!再高些!”
乌木干脆上到树顶,把两串灯笼挂到了最高处,打了好几个结彻底绑死了,这才从树上滑下来。
他们家院子里这两棵梧桐,树冠大,枝干稀疏,两串灯笼从高处垂下来,倒像挂着红绸带的许愿树似的,随风摆动,煞是好看。
夏荷从屋里出来,抬头看着,赞道:“真好看!”
苏白生和江池宴从窗户那看着,也说道:“若是多些,倒也能成一景。”
江逸笑道:“那还不好说,多买些回来,全挂上去。”
于是,一个大孩子就领着两个小孩子兴致十足地买灯笼串去了,被无辜拉上的还有看似清闲的苏云起以及准女婿乌木。
再回来时,每个人身上都挂着许多串红扑扑的灯笼,尤其是两个小孩,江逸故意在他们身上挂满了,简直要被灯笼埋上了。
大海从外面回来,猛地一惊,凝神一看,这才松了口气,“喝,大过年的,我还以为家里招了‘灯笼精’呢!”
江逸看见他,丝毫不介意自己奇怪的造型,反而十分欢快地说道:“大海,你回来了!”
大海被他的热情感染,心里顿时热乎乎地,笑着说:“回来了,给首领那边报了个信儿,首领让我捎句话,若是家里不嫌弃,就让乌木就留下过年。”
“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大除夕的也不方便往家里赶。”江逸理所当然地说,“倒是你,我还以为你年前回不来了,没想到还真赶回来了,真是辛苦了!”
大海看了看苏云起,笑道:“怎么也得回家过年。”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正好被听到动静迎出门的哥几个听到,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回家”。
小川捶捶大海的肩膀,认真地说:“欢迎回家。”
然后是二牛,然后是小六。
江逸也颠颠地跑过去学着他们的样子表示欢迎,根本不顾满身的灯笼串。
两个小孩子尽管行动不便,却也没有落下。
最后,大海看向苏云起,眼中带着明显的调侃之色。
苏云起轻咳一声,“欢迎回家。”却没有多余的动作。
“扑哧——”
哥几个再也憋不住,捂着肚子笑了起来——老大呀老大,你也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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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高挂,灯火通明。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唯有除夕晚上烛火可以彻夜不息。
这是江逸在塞北之地过的第一个年,或许也会是唯一一个。
江逸破天荒地倒了满满一碗酒,往桌上一墩,亢奋地说:“都高兴点,一年更比一年好,不是么?现在的情况都是暂时的,明年、明年咱家就能团聚。”
夏荷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也跟着说道:“逸哥儿说得对,云舒在家好着呢,都要当爹了,还有大山,想必也有人陪着,都差不了。还有那群孩子们,徐叔会看好他们的。”
江池宴握着苏白生的手,轻声道:“咱们顾好这边,别叫他们反过来担心。”
众人纷纷点点头称是,气氛这才重新热络起来。
一家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都围着一张桌子,推杯换盏吃吃喝喝,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夜。
江逸酒喝得高了,抽风似的爬到树杈上,一个劲地大呼小叫。好在除夕大家都要守岁,至少要熬到子时,不然真成扰民了。
周围的人家兴许是听到他叫得畅快,竟然还有人出来应和。
不愧是塞北的汉子们,嗓音那叫一个高亢洪亮,甚至还有人唱起了调子,虽然听不懂,却也觉得新鲜有气势。
一时间,应和声此起彼伏,更添了几分过年的味道。
江逸一高兴,叫得更起劲了,就连苏白生出面劝都没用。
只见他两条腿叉在树干上,整个上半身被一个分杈夹着,双手像翅膀似的张开,大声喊道:
“ilove大明!”
“ilovemyfamily!”
“我爱苏云起——起——起——”
江家上下终于知道,怪不得江逸平日里不沾酒,原来他喝醉了是这副德行!
前两句大伙听不懂,后面这句可是听得真真的。大伙脸上纷纷憋着笑,却是不约而同地想:指着这句话,足够拿捏他半辈子了!
苏云起面上绷着,心里却像打翻了蜜罐似的,声音也不由地放柔,“听话,下来说好不好?上面冷。”
“呃——”江逸睁着迷蒙的眼睛,打了个酒嗝。
臭臭地酒气全都喷在苏云起脸上,对方却是半点不嫌弃,依旧小心地护着。
江逸动了动身子,小脸一皱。
“唔……卡、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