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厚实的蒙古包里,主客围着暖炉坐了一圈,火膛上坐着一口煮奶的大锅,随着热气蒸腾锅内的羊奶散发出一阵阵浓香的味道。

长着圆圆眼睛的孩子扁着嘴巴摸着瘪瘪的肚子,眼巴巴的瞅着汤勺搅动。

掌勺的女孩一边观察着火候一边爽朗地安慰着嘴馋的小男孩。

梁梓月仿佛歇了气的皮球,颓丧地坐在毯子上,原本好看的眼睛此时却直愣愣地没有焦距,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这个静谧的午后,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江池宴终于下定决心对江逸讲出那段往事。

苏云起怕他难以启齿,有心代劳,却被江池宴阻止。他要自己说出来,让江逸知道。

太-祖在位时,朝中有位官员名叫梁来仪,官至太常丞,算是实权派。

梁来仪才华横溢,为人耿直,因直言进谏而为太-祖不喜,又因得罪朝中权贵被人寻到了借口,在太-祖跟前使了个坏被罚流放岭南。

虽说是流放,但来仪先生心思何等通透?他知道这一去十有八-九便不能回来。

可怜他膝下无子,只留一双女儿无人荫蔽,尤其是小女儿,年仅十六,尚未许下亲事,叫他怎么也放不下心。

好在来仪先生有一得意门生,出身寒门,性格坚毅,学识广博,颇有前程。他早就动了招作女婿的心思,正好趁着这机会全了这桩心事。

来仪先生并不知道无论是他的学生还是他的女儿都早已心有所属,如果放在平时这婚事是绝不能成的,然而,当此之时谁都不想让他带着遗憾离开。

于是,一双男女无奈之下拜了天地父亲,成了世上最为落魄的夫妻——成亲的仪式是在牢门之外,见证人只有几个牢役,喜宴只有几碟小菜,一壶薄酒。

且说来仪先生还有一位大女儿,其夫婿是一位年少成名的将军,姓付名文璞,在盛镛手下供职。他求了盛镛的恩准,一路暗中护送来仪先生去岭南。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谁都没有料到歹人竟会在半路上发难,结果来仪先生被杀手活活勒死扔进江中,付文璞以一对多最终不敌被人杀死。

付文璞的妻子、来仪先生的长女梁梓夕早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听了这个噩耗心头大恸之下动了胎气,有了早产之兆。

幸而盛夫人反应及时,安排产婆、大夫,挣扎了整整一天终于生下一名男婴。然而,不知是不是没有求生的意识,原本生产还算顺利的梁梓夕却失去了生命。

可怜小小的婴儿,原本就早产体虚,又一下子没有爹娘,不知怎么一口一口地喂着才辛苦着养活了。

“我……就是那个孩子?”江逸一开口才觉出,他的喉咙就像堵着一个硬疙瘩,发出的声音颤抖、沙哑。

江池宴点点头,因为想起不好的往事,脸上满是沉痛之色。

如果此时在这里的是原装江逸的话,或许会悲伤、气愤、难以接受等等。不过,换成现在的江逸,他并没有这些复杂的情绪,他只是有些吃惊。

江逸理了理思路,问道:“爹,其实我还没明白,我为什么会交给你养?”单纯是出于好奇。

江池宴叹息一声,回道:“因为我跟你姨母成亲了。”

显然,他对这个消息对江逸来说要加劲爆——他爹是成过亲的?!

不是,他爹既然有他肯定是成过亲的,狗血的是,他爹的成亲对象就在眼前,还是他名义上的姨母?!

江逸瞪大眼睛,看向苏白生。

苏白生别过头,脸色不太好。

江池宴牵住身边人的手,紧紧地握着。每当提起这件事,他心里都是五味杂陈,因为这个,他差一点就失去了心头挚爱。

可是,恩师的请求又难以推辞,那个时候他们心里都清楚极有可能这就是恩师的临终请求。江池宴不想让恩师抱憾而终。

提到这个话题,梁梓月面上虽有几分尴尬,但她还是坦诚地说道:“江先生原本是不答应的,我知道他那时候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而我也心有所属。”

可叹当时元朝已灭,这些遗留下来的蒙古人处境并不好,梁来仪作为朝廷命官怎么也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蒙人。若是一个不小心被人扣上一顶通贼卖国的帽子,遭殃的可不止他一个人。

梁梓月看了巴尔干一眼,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爱意。

她转过头,继续道:“所以我就找到池宴哥,希望他配合我演戏,在我的百般恳求下他才答应,于是就有了这桩亲事。”

“我原本是打算等父亲出发之后就跟巴尔干走的,不过,后来你提前出生,姐姐又发生了意外,付家几代单传,姐夫上无父母下无兄弟,算来算去你也只有我一个亲人,所以这才耽搁下来。”

“再之后,朝廷颁布针对异族新法,巴尔干因为身份特殊必须尽快离开,而你太过幼小不适合长途跋涉,百般思量之下就把你留给了池宴哥抚养。”

江逸这才理顺了其中的关系——从理论上来说,江池宴应该是自己的姨父才对。

江逸笑笑,看着江池宴淡定地说:“所以说你就是我爹,我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只有你一个爹,哦,还有小爹。”

江池宴面色复杂地和他对视,喉头滚动,怎么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苏白生脸上也满是动容,除了自己感动,他更多的是替江池宴欣慰,终归是,没有白养。

这时候,梁梓月按捺不住,抹掉了脸上的泪水,严厉地说:“小逸,你父亲叫付文璞,是位英姿不凡的大将军,你母亲叫梁梓夕,名门之女,兰心惠质,你早就应该知道,也得记住。”

江逸听着这些话,心里说不出的厌烦,面对从未见过的人他真的生不出半点感情,他两辈子加在一起享受的父爱都是从江池宴和苏白生这里得来的。

江逸思来想去,心一横,干脆地说道:“爹,小爹,其实我也有一件事跟你们说。”

江池宴和苏白生对视一眼,双双露出疑惑的神色。

苏云起却是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地按住了江逸的手臂。

江逸扭过脸,冲着他笑笑,说:“虽然你心里有数,不过我一直也没有跟你说清楚,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你也听着罢。”

江逸说完,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脸上的笑容并没有褪去。

苏云起看着他的眼睛,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点了点头。

“小逸,你要说什么?”兴许是女人的第六感,让梁梓月心里升起一阵不安。

“姨母,”江逸郑重地叫了一声,“我要说一下我真正的身世,你也听听罢。”虽然跟你也没什么关系——江逸偷偷加了一句。

真正的身世?

在坐之人,除了苏云起之外都难掩疑惑。

大海敏锐地察觉出什么,趁机说道:“那什么,我跟小川去外面看看马。”

“我也去拿些茶叶,阿月藏了些好茶,就等着招待客人。”巴尔干也识趣地说道,他一边起身,一边招呼两个孩子。

“坐着吧!”江逸拉了小川一把,又冲巴尔干笑笑,“没什么不能听的,外面怪冷的再把孩子冻病了可不好。”

其实他真的不在乎,他相信这里没有人会把自己架起来当妖怪烧子。

在苏云起的示意下,大海和小川重新坐好,样子明显有些不安。

巴尔干也拥着两个孩子坐回梁梓月身边,脸上却带些几分兴味。

江逸不管众人是什么反应,他组织了一下语言,问了江池宴一个问题:“爹,你有没有发现你儿子变了?”

江池宴笑笑,直言道:“变了很多。”

江逸深吸一口气,说:“因为我不是原来的江逸了,虽然我也叫‘江逸’,不过我的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两年前来到这里重生到了‘江逸’的身上——就是他生病的那会儿,所以就成了你儿子江逸——爹,你有没有晕?”

江池宴没晕,其他人却惊了,除了苏白生和苏云起之外。

“借尸还魂?!”不得不说,巴尔干对中原文化了解甚多。

虽然不想承认,但江逸去不得不点头,“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至于地府的委托,小木牌上的任务干脆就省了,说起来怪麻烦的。

怪不得小逸知道那么多!这是大海和小川共同的心声。

梁梓月却是满脸复杂,她拿眼看着江逸,沉痛地说:“小逸,即使你不想认我也不会逼你,你何必如此?”

江逸挑眉,“你不信么?”摊手,“我也没办法。”

江池宴轻咳一声,扔给江逸一个责备的眼神,然后缓和了脸色,对梁梓月说道:“梓月,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抱着小逸送你出门时遇到过一位法师?”

梁梓月眉头微蹙,迟疑地说:“你是说……那个穿着僧袍的和尚?”

江池宴点点头,“你还记得当时他说的话吗?”

梁梓月点头,为了那些话她可是生了好大一通气,印象自然深,“他说小逸魂魄不全,即使长大成人也会与常人不同,要么痴痴傻傻,要么冷情冷性……”

“如何化解?”

“耐心等待机缘,魂魄归位……”说到这里,梁梓月“啊”地一声惊呼,瞪大眼睛看着江逸,又看看池宴,“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江池宴郑重地点点头,“小逸十六岁之前只知闷头读书,于人□□故半点不懂,正如他说的冷情冷性;十六那年,家里出了变故,父子再见,他就变成了这样——还算讨人喜欢罢。”

江池宴说着,眼睛看向江逸,突然就笑了,眼角处弯起两道纹路,不仅不显老,反而很有韵味。

真是……帅爹啊!

江·花痴·逸看着自家爹爹这张帅脸,对天发誓,哪怕他爹不要他,他也赖着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