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照例要守岁。
大海把学堂那屋的红泥炉子搬到堂屋,前后门的棉帘都放下来,一家人围在炉子边上暖暖和和地说着话。
孩子们趴在席子上玩弹珠,有木头刻的,也有用胶泥团的,还有用小圆石子磨的。
江逸和夏荷一前一后端来四大盖帘饺子,再后面小六还端着一口铁锅。
江池宴看着他们这架势,不由地露出笑脸,“刚吃完晚饭,怎么又要煮饺子?”
江逸一边叫小六把锅放在角落里不碍事的地方,一边回道:“先拿过来准备着,等到半夜饿了吃。”
夏荷把饺子放下,接口道:“逸哥儿说了,咱们家今年运气旺,一定得把这岁守全了,明年能更好。”
江逸拍拍手上的面粉,对着玩闹的孩子们说:“对,今晚谁都不许睡啊,坚持到子时逸哥给你们煮大肉饺子吃。”
孩子们都捧场地欢呼起来。
江逸笑嘻嘻地挨着苏小爹坐下,另一边就是自家男人,人生简直不能更圆满。
红泥炉上温着一壶米酒,劲儿不大,就连夏荷也拿着个白瓷的小盅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刚温好的小一壶轮了一圈,每个人分不了两口就没了。对于这些平日里爱酒的汉子们来说简直连润喉咙都不够。
不过,因着两位长辈的关系,哥几个还算克制,酒分完了就再温,也没人说换大壶。
等待的工夫,小川从供桌的五谷筐里随手抓了把黄豆,撒在炉边的铁板上烤。
过了一会儿便有香味爆了出来,小六咽了咽口水,拿着个小棍帮他翻动。
小川推了他一把,笑道:“你想吃就自己烤,别惦记这个。”
小六不服气地挑了挑眉,“你还能吃独食啊?”
小川笑笑,故意露出一个轻蔑的眼神说:“不吃独食也不分你。”
小川说完,直接拿手把烤好的黄豆粒扫到掌心,吹得不烫了才给两位长辈和江逸分了,还有夏荷。
夏荷一边把豆子一粒粒分给孩子们,一边低着头轻轻地笑。
两位长辈也难得有了看戏的心思,一粒一粒地把豆子往嘴里丢,还小声交流着。
江逸拨弄着手心里微微开裂黄而不焦的豆子,真心实意地赞道:“小川,你还有这手?全能啊!”
“顺手的事儿。”小川谦虚地回了一句。
“怪好吃的。”江逸一边咀嚼着,一边往苏云起嘴里丢了好几粒。
小六瞪了他们一眼,回身从筐里抓了好大一把豆子,哗啦一声撒在了铁板上,然后还挑衅地看了小川一眼。
小川挑挑眉,看了眼那摊黄豆,笑着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酒温好了。
夏荷把酒壶提起来,准备给大伙分酒,小六却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一个劲儿说着:“等会儿、等会儿!”
原来,炉中的酒壶一提,周围铁板上的豆子骨碌骨碌地滚到了炉灶里,拦都拦不住。
刹时间,灶里便传来焦糊的气味。
夏荷提着手里的酒壶抱歉地看着小六,放回去不是,不放也不是。
小六可疼媳妇,一看夏荷带着歉意的表情,到口的叫嚷立马全都吞了进去,连声说道:“没事儿、没事儿,咱再烤,豆子多着呢!”
夏荷柔柔地一笑,眼中绽出几分羞涩。
两位长辈点点头,面上也带上了笑意。
江逸吃着烤黄豆,脑子里想起另外一样东西,思索一番还是问道:“爹,小爹,你们有没有见过这样一种东西,长在土里,有细细的柄同主根连着,幺葫芦似的灰壳,里面有一到三粒籽仁……有人管这个叫花生。”
江池宴和苏白生对视一眼,双双摇了摇头。
江池宴看着江逸,目光深沉,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家儿子有些特殊之处,因此并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他为何知道这样东西。
苏白生拉住江池宴的手,微微一笑,转而朝江逸问道:“这也是一样吃食么?有何特殊之处?”
江逸低下头,呼出一口气,继而重新抬起来,坦然地说:“算是经济作物,可以榨油,也可以当口粮裹腹,特殊之处嘛……好养活、产量高,算不算?”
江池宴闻言神色一整,榨油什么的不说,单就产量高这一点就足以引起他们的重视。
“小逸可知道这样作物从何处可找到?”江池宴稍稍有些迫不及待。
江逸诚实地说:“如果中原没有的话,我想只能去海的另一边去找。”
说完,江逸暗自叹了口气,果然,这个时候花生玉米土豆都还没传到中原。
苏白生抓着江池宴的手,惊喜交加地说:“我就说,即使是海也并非毫无边际,就像这头连着我方疆土一样,那头一定存在他邦之地,或许还有像我们一样的族民,也许长相举止相同,也许不同……”
江池宴看着他温和的笑,然而更多的是出于对自家伴侣盲目的支持与宠爱。
江逸心里却是实打实的震惊——没有谁比他这个穿越人士更清楚,小爹说的是真的!
难能可贵的是,他之所以会清楚这些是因为享受五千年的文明成果,苏白生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古人,竟有这样大胆的设想、如此新奇的巧思,实在值得赞叹。
此时,江逸来不及想江池宴为何没有追问下去,以及苏白生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相信他说的话。
他心里冒着一个念头——既然苏白生会有这样的想法,是不是说明别人也会有?
这样一来,如果说服朱高炽派人去寻找其他大陆,带回玉米、土豆、花生等等高产作物,会不会变得容易一些?
如果能早些引进这些高产作物,天灾不断的大明王朝便不会有那么多人生生饿死了吧?
历史会不会因为改写?
江逸没有改写历史的野心,他只是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不要看到饿殍满地,他想为这个给予自己圆满人生的时代做些什么。
他希望,有朝一日,他当作朋友的那个人坐到那个位置上之后,接手的不会是一个被战争耗空、满目疮痍的摊子;那么,对方是不是便可以像他的祖父一样坐拥天下、寿终正寢?
朱高炽只做了十个月皇帝,死得不明不白,甚至在身后还惹人诟病,这在江逸心里是根刺,越和对方走近,越发现对方的好,这根刺扎得越深。
当他作为旁观者看这些历史故事的时候,这些也只是故事而已,或唏嘘不已,或一笑置之;然而,当它成为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经历之事,想必谁都不会淡定。
无论历史如何评价,江逸都坚信朱高炽是位好皇帝,他为大明的付出绝不仅仅是坐上龙椅的那短短十个月而已。
当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带着他的勇猛的儿子们抢夺帝位时,是朱高炽坐镇北平。
当朱棣顺利登基,仍不放弃南征北战之时,是朱高炽一力监国,礼贤下士、充盈国库,纵容着他的兄弟们屡建军功,甚至觊觎他这个看似光鲜的位子。
江逸不自觉地握住苏云起的手,越抓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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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逸不让别人睡,他自己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到肉馅饺子煮好了,孩子们都能精神着吃上一碗,江逸却叫都叫不醒——难怪,昨晚累着了,今天又折腾了一天,早该困了。
苏云起向两位长辈告了罪,直接抱着把江逸弄回了他们的房间。
苏白生怕他着凉,大方地贡献出自己的被子给他裹着。
然而,跟暖炉加持的堂屋不一样,外面的风冷得刺骨。尽管苏云起尽力把人往被子里塞,还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可江逸还是让风给激着了,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唔,这么黑……”江逸埋在被子里嘟囔。
“醒了?”苏云起搭着话,同时加快脚步往屋里走去。
进了屋,被放在炕上,江逸彻底清醒了。
“不是等着煮饺子吗?怎么提前回来了?”江逸看看左右,纳闷地问。
苏云起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我怕你这么晚吃了东西会积食,就先带你回来了。”
他十分聪明地没有提江逸中途睡着叫都叫不醒的事实。
“你吃了吗?”
“晚饭吃得多,我也不饿。”苏云起面不改色地说。
江逸咧开嘴,笑得十分幸福。
炕是提前烧热的,被褥也已经铺好了。苏云起给他把衣服脱掉,用被子裹了起来。
江逸一边往外拱一边嚷道:“还没洗脸呢,也没刷牙!”
苏云起用温水沾湿毛巾,细细地给他把手脸擦了,捏了捏脸,笑着说:“大过年的,凑合一回,好吧?”
江逸向来对他的笑没有任何抵抗力,毫无底气地咕哝了一句“邋遢鬼”便老老实实地钻进了被子里。
苏云起简单收拾了一下,也躺到了他身边,照例是盖条被子。
除夕之夜,烛火不熄。
晕黄的烛光一跳一闪,江逸暂时没有睡意。
被子里的手挪啊挪,挪到苏云起手边。
苏云起面色沉静地平躺着,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江逸坏笑一声,暗搓搓的抓住了他宽在的手掌。
苏云起这才勾起一抹笑,手臂一绕,垫到他的脑后,然后在胸口与他白嫩的手相牵。另一只手还十分自然地给他把被子拉到下巴底下,自己大半个身子却露在了外面。
江逸被他一系列暖心的动作撩拨得心都要化了,嘴马嘟哝半晌,最终只是小小声地说了句:“你也盖好嘛。”
苏云起摸摸他的头,温声道:“我不冷。”相反,还有点燥。
江逸动了动身子,感慨地说道:“这一年过得真快,也忙,家里一件大事接着一件的,真是!”
回头想想,这一年可以说是他们家的丰收年,各种意义上的。
对抗天灾,保护好全村的庄稼;种了南瓜、芋头、麻山药,嫁接了枣树、收了第一批枣子;开了采石厂,家里的收入翻了好几番。还安置好了于家寨的那么多人。
更可喜的是,半年之内连办了两场婚事,云舒也顺利订亲,算是踏实下来了。
“明年一定会更好!”江逸激动地说。
苏云起轻轻地舒了口气,郑重地说:“幸亏有你。”
“说什么呢,大家都有出力,爹和小爹操心最多。”江逸谦虚道,“不过,幸好都是好事。”
“因为有你。”苏云起坚持道。
“喂,你今天怎么回事?”江逸翻了个身,侧靠在苏云起怀里,“怎么这么会说话?”
苏云起捏捏他的脸,笑道:“在炕上,我一直很会说话。”
江逸脸一僵,迅速躲平,偷偷地往远离苏云起的方向挪。
可是,再挪能挪到哪儿去?他整个身子都在人家怀里。苏云起几乎没使力,只收了收手臂,江逸的努力便瞬间成渣。
“今天不行!”江逸赶紧说道。
“我知道。”喑哑的声音,不难听出苏云起的克制。
江逸瞪大眼睛看着他,苏云起黑沉着眸子和他对视。
江逸认命地哀叹一声:“好吧、好吧,今天就伺候伺候你……不过说好了,你可不能上瘾!”
苏云起笑得眉眼上挑,却没有答话——怎么不上瘾?你的每一根头发都让我上瘾。
江逸扭啊扭地,扭了好半晌,才把手伸过去,红着脸忙活起来。
谁叫我喜欢你呢,苏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