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起从南边的真定府请来了精通采石手艺的技工和雕刻师傅,并给他们在村子里安排了住处,每天好酒好菜的招待着。

后续的事情江逸没有插手,他只讲明了一点,只准挖掘河滩和岸边的石头,山上那些不许碰。他不想开这个头。

苏云起明白他的意思,自然依言行事。

眼看着来了这么大一批竞争对手,人家还像模像样地带着专业的家伙事儿,一天的工夫小能挖出个小石山来,孩子们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暗暗地跟这批人较着劲。

孩子们的工具只有简单的铁铲和木桶,力气也十分有限,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自信和热情觉得自己能和人家一拼。

老徐头负责监查进度,每天被孩子们烦得不行,一方面怕他们耽误正事,另一方面也怕他们发生危险。

他明着说了几次,自家的孩子还听话些,可是另外两波就不买账了,到最后自家孩子又偷偷加入进来,结果说了等于没说。

苏云起偶尔过来,自然也看到了孩子们的行为,然而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他第一反应就是——如果江逸在这里,不仅不会嫌孩子们碍手碍脚,反而还会支持他们自由玩乐——由此可见,这个男人的判断标准,完全是以媳妇儿的喜好为导向的。

大老板都没说话,老徐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采石工们更不会有什么意见。他们大多生活贫穷,又常年窝在荒山野外,要么就是娶不到媳妇儿,要么就是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妻儿一面。如今有这么一帮孩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转悠,也算添了些乐趣。

有那些性子活跃的,总趁歇晌儿的工夫逗逗孩子们,小孩儿们往往经不住逗弄,或者泼辣地回嘴或者认生地躲到一旁,都能引起大伙的一阵乐呵。

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不用在主家的呵斥下一味干活,甚至还能偷个闲寻些开心,再加上主家给准备的伙食好,处住也安稳,工人们前所未有地满足,干起活来自然精细了许多。

认真劲儿一上来,还真叫他们挖出了好东西。

那是在河边荫凉下吃午饭的时候,于家寨的男人们和那些工人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说到夏汛时这河里有鱼有虾还有泥鳅时,有个吃得快的工人闲不住了,把空饭碗一放,就要到河里试试运气。

这个时候河水并不深,成年人站在河中心水流也才将将没过腰部。

那人借了把铁锹往河底的淤泥里一通乱挖,泥鳅没挖出来,却带出几枚亮晶晶的鹅卵石。

那人看着这石头光洁可爱,随手就丢给了孩子们。

有位老师傅眼睛尖,一眼看到了,蹭地一下站起来,叫道:“雨花石?!”

其他懂行的一听这话,脸色一下子变了,就连苏云起也是面色一整。

刚刚扔石头的那个小哥整个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仿佛自个儿刚刚扔的是两大坨金子。

拿到石头的两个孩子也呆住了,小十三率先反应过来,颠颠地跑到苏云起面前,把卵石举起来,脆生生地说:“父亲,给你!”

苏云起接过去,不甚熟练地摸了摸他圆圆的小脑袋。

小家伙愣愣地看着苏云起,然后低下头,小脸悄悄地红了。

小宝也有样学样,把东西给了苏云起,于是也得到了摸头的奖励。

几个工人暗自叹了口气,行业里的规矩,在主家的地盘上,无论挖到什么都不能占为己有。

苏云起把几枚大大小小的石头摊在手心里,仔细地看了一翻,最终摇了摇头,干脆地说道:“这不是雨花石。”

最先叫嚷的那名老师傅“咦”了一声,忍不住起身走到苏云起跟前,恭敬地说:“东家,可否让老头子看看?”

苏云起毫不迟疑地把石头递给他。

老师傅双手接过,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只得失望地叹道:“还真是老头子看错了,这个的确不是雨花石。”

苏云起想起家里那位,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笑容,“虽不是雨花石,却也不差,自然有人喜欢。”

他说完,没等老师傅有所反应,就自顾自地把石头收回来,叫着两个小不点回家了。

留下河滩上一众人等,下巴都险些掉到了地上。

老师傅瞪大眼睛看着苏云起的背影,啧啧地叹道:“打了这么多天的交道,第一回看到东家露出笑模样。”

“可不是,东家笑起来还挺俊。”其他人纷纷应和。

老徐头拍拍师傅的肩膀,笑道:“别说你们了,我天天跟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眼瞅着小一年了,就没见他笑过几回——刚刚那个,八成是想到他媳妇儿了!”

“东家家大业大的,娶得肯定是个标致人儿,不知哪个村子的姑娘能有这福气?”大伙开始凑到一起八卦。

老徐头一听就乐了,“标致是标致,不过嘛……你们刚来那天见过,忘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纷纷露出疑惑的神色。乡下地方对于男女大防虽然不太讲究,但也没有妇人随意见外男的情况。

老徐头忍着笑意提醒道:“穿月白长衫的那位,还去你们住的地方送被褥来着。”

捡石头的小哥率先想起来,“啊”地叫了一声,惊道:“那个、那个……是女的?”

老徐头抬起手指指他,玩笑道:“小秀才要知道你说他是女的,看会不会扣你工钱!”

小哥自知失言,立马闭上嘴,对老徐头作揖道:“我嘴上没把门的,您多包涵,饶过我这一回。”

老徐头笑着摆摆手,“逗你的,东家夫夫和善着呢!”

“两个男的……莫非是……契兄弟?”八卦的力量是无穷的,即使远在六百年前的大明也是如此。

老徐头语气骄傲地更正道:“这你可想错了,人家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在衙门领了婚书,燕王殿下都送了贺礼的。”

有人羡慕地说:“那天我看得真真的,那位小哥真是既俊俏又和善,就跟画里的仙子似的,谁不想娶回家?”

老徐头还没说什么,于大壮就拎着锄头过来了。

“我看兄弟你是没闹明白,还真把小逸当靠男人养的小白脸了?”他指着不远处江家的院子,瞪着眼睛说,“看到那处大宅子没?姓江!一砖一瓦都是小逸挣下的——谁要再说他是小白脸,别怪我手里的家伙不答应!”

一席话下来,惊讶、懊恼、怀疑种种情绪漫延在这群人中间,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老徐头站出来打圆场,他勾着于大壮的肩膀,略带责怪地说:“看你这驴脾气,他们不是不清楚嘛,说那些狠话做什么?”

“兄弟我是直脾气,咱们把话摞在前头,省得以后翻脸。”于大壮对众人抱了抱拳。

工人们面上这才缓和了些,大家纷纷摆摆手,各自做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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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逸自然不知道河滩这边的小插曲。此时他正窝在窗前的矮榻上,拿着那几块石头盘算着怎么从余文俊那里敲上一笔。

“苏云起,你知道五彩石不?”江逸边冒坏水边问道。

苏云起捏着他的下巴,把人对着自己,皱着眉头威胁道:“再叫一遍。”

“夫君……”江逸脸上挤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心里却在吐槽——幼稚鬼!霸道狂!

苏云起满意了,这才把人放开。

江逸撇了撇嘴,随手拿起一块略带花纹的石头,对着太阳一照,原本乳白润泽的石面竟然呈现出五彩的光晕。

“卧槽!还真是啊!”江逸蹭地一下坐起来,又仔细看了看——光晕还在,不是他的幻觉。

他又拿起其他几块,对着太阳一一查看。有的有五彩光晕,有的没有。

江逸比对了一番,发现有光晕的那些都是些形状不太规则,内里带着淡淡的黄色或者灰色纹路的。反而是颜色雪白、外表莹润可爱的那两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江逸不禁露出一个笑容,感叹道:“上天果然是公平的。你看,这些看着丑丑的被太阳一照竟是如此光彩夺目,这些外表好看些的却是徒有其表。”

苏云起不看石头,只看着眼前的人,笑道:“也不尽然。依我看,上天似乎是把大半的宠爱都给了你。”

江逸一听就醉了,嘴角不由地就咧开了,“还真是……盛不下你了。”天天冷着脸的人,说起情话来竟是这么溜!

江逸心里甜得跟什么似的,无以为报,只能搂着人家的脖子把双唇送了上去。

苏云起反客为主,直到把人亲得气喘吁吁才算作罢。

江逸懒懒地靠进苏云起怀里,拿着石头想销路。

苏云起问道:“五彩石就是这个?”

江逸摇摇头,“五彩石我只在前世的时候听说过,没亲眼见过,据说外观和雨花石相似,神奇之处在于其天然且稀少。实际上它不是石头,而是玉卵,只能从海中淘得,水落而石出,可遇而不可求。”

苏云起没听过五彩石,对于雨花石却甚是了解。不仅文人雅士,就连诸多武将为了附庸风雅也常常买来摆放或把玩。

欣赏雨花石,贵在意境,意境好的石头往往是千金难求。因为身怀奇石而遭人惦记构陷之下家破人亡的事时有发生。

想到这里,苏云起冷静地评价道:“求得人多了,自然有人吹捧,身价也就上去了,说到底不过是玩物而已。”

江逸一愣,突然就笑了,“你这论断倒别致,仔细一想……确实在理。”

想想他之前的舍友,那可是个石头迷,江逸脑子里这点东西都是那家伙灌输的,天天听他说什么玉缘石运,江逸都被洗脑了。如今猛地一听苏云起的说法,竟有种别开生面之感。

江逸拍拍苏云起的手臂,雀跃地说:“你这样一说倒把我点醒了,你看这几块石头,别管它们原本是什么,如今咱们说它是五彩石,它就是。苏……哦,夫君啊,你就等着收钱吧!”

一瞬间,江逸脑子里已经草拟出n套营销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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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驻守在银坊镇的线人亲自把一个大木箱送到了世子府中。

管家命人抬着往书房送,一路走一路好奇,说起来这是江家送过的礼物中最“重”的一回了——就是字面意思。

彼时朱高炽刚刚阅完了代批的折子,正伏在案上闭目养神,听说江逸送来了东西,一下子就精神了。

“快,打开看看,小逸定是又想出了什么新鲜主意!”朱高炽愉悦地吩咐道。

大太监王贵通应了一声,亲手解开捆绑的麻绳,掀开了箱盖。待看清里面的东西后,王贵通捏着嗓子惊呼道:“哟,还挺热闹!”

“是什么?”朱高炽抑制不住好奇,从书案后面走下来,弯着身子朝木箱里看。

其他人也趁机偷眼看过去。

箱子里一共有三样东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芙蓉出水的石雕,贵在石料难得,通体透明,只在莲花的位置显露出雪白之色,花尖上还有淡淡的紫。

唯一碍眼的就是,晶莹剔透的花雕上竟十分不讲究地贴了个纸条,纸条上大大咧咧地写着:“好看吧?我亲自发现的石料哦!”

朱高炽把纸条拿在手里,会心一笑。

第二样是个矮胖的白瓷盆,直径不过半尺左右,还带个盖子。

朱高炽弯下腰,想要把盖子拿开,却叫王贵通挡了一下。

“世子爷,还是奴婢来罢。”

朱高炽笑笑,应下了。

王贵通把盖子拿开,看到瓷盆里的东西,表情瞬间裂了——如果没看错的话,那清清亮亮的水里游着的,是小鱼苗吧?

“哎哟,江小秀才这礼送得真是越来越别致!”王贵通掩着嘴笑,心里却暗自纳闷,几尾灰不溜秋的小丑鱼怎么也值得大老远送一趟?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朱高炽看了他一眼,视线掠过那几条蔫不啦唧的小鱼苗,扯了扯随着水波袅袅飘动的碧绿水草,最后从水底拿起一块雪白的石头。

他心里明白,小逸想给自己看的是这个。

第三样,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匣子。匣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几块白中带着灰黄的石头。

王贵通的表情更好看了,半晌竟连一句圆场的话都没想出来。

朱高炽伸出手,在匣子里翻动一番,拿着一张被石头压皱的纸条。

纸条上写着几个简单的楷体字:“对着太阳看。”

朱高炽照做。

片刻过后,竟笑得眉眼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