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江逸专门去了趟镇上,亲自和余文俊敲定了做枣糕的具体事宜。

离交货还有半个月,江逸跟两个长辈商量过后,决定面糊由自家统一调,然后再分到各家上屉蒸。正好他们家这几个都有功夫在身,调出来的面糊不怕不粘稠。

这样一来既不用费心费时地一家家去教,又能最大限度地保证枣糕的质量。而且,农户们在蒸枣糕的同时也能把炕给烧了,家里一整天都是暖和的不说,还能挣到不少钱。

江春材把这个口风透出去之后,枣儿沟全村老少除了江逸一家谁都没睡好。大伙一大早就挤在江春材家门口,话里话外地表达自己想争取一个名额的愿望。

以往农闲的时候江春材也会去外边帮村里的壮丁们找些苦力做。但因为族里的压力,这机会往往都是留给江氏族人的,外姓人根本不抱什么希望。

这次却不一样,姓江的没觉得自己占什么优势,外姓村民也多了些底气。尽管不知道活计如何、工钱怎样,村民们仍然削尖的脑袋想要争取到。大伙心里都惴惴的,生怕江逸挑不上自家。

结果,这次江逸的做法又让大伙吃了一惊,因为他放出话来,这次不挑人,凡是想做的都有份,甚至包括那些住在江林旧宅的孤儿和老人们。

村民们彻底松了口气,一时间又惊又喜,为自己高兴,也为别人高兴。谁都不会去想如果活计平均分配了会不会自己挣得就少了,说实话,还真没人有这样的脑筋。

他们不会衡量付出与回报是否成正比,哪怕需要付出一天的时间去挣一个铜板,只要这一天是空余的,他们也会争着去做。虽然是一个铜板,对于这些靠天吃饭、没有任何额外收入的农民来说都弥足珍贵。

江春材把各家男人叫到家里,蜜糖加棍棒地敲打了一番,中心意思就是——如果以后还想跟着干这次就认认真真踏踏实实的,以后少不了有好的营生;如果打算就做这么一锤子买卖,就尽管使心眼。

有针线坊的事情在前,大伙心里跟明镜似的,纷纷表了态。

实际上江逸也有些想法,如果这次的事情顺利,他就会筹备着开个“合作社”,把全村带动起来搞个合作式的大作坊,他出原料和本钱,村民出力气,彼此互惠互利。

枣儿沟的村民从来不缺胆识,不缺心志,不缺力气,他们只缺机会。

这天,是江家正式开始做枣糕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大海去开门的时候就已经有村民等在了外面。

人家也没敲门,就那样抄着手等着,头发、眉毛上都结了一层霜。

“这位大哥,可是有什么事?”大海赶紧问。

“没啥,就是问问面糊啥时候发下来,我让家里的婆娘提前烧上火。”村民不好意思地说。

大海顿时明白了,人家这是催工呢!他哪里好意思说,他家大嫂还窝在大哥怀里没起呢!

大海只得含糊着说:“我们这儿正收拾着,等着弄好了第一个跟你说。不然你进来坐?”

村民忙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待会儿再来,反正在家也是闲着没事做。”

大海把人送走,重新回了院子里,在苏云起门前转了好几圈,第一次有了把人喊起来的冲动。

苏云起听到外面的动静,穿好衣服出来,“有事?”

大海吞吞吐吐地把事情说了。

苏云起听完,淡淡地说:“原本是打算今天早些起的,可是昨晚睡得迟了,我就没叫他。”

大海赶紧说:“老大,你不用跟我解释,我就是……”

他还没说完,苏云起就转身回了屋。

大海在门外面红耳赤地站着,恨不得给自己俩耳光——日子过得太舒服,心大得快盛不下了,竟然连规矩都不顾了!

他听到苏云起在里面喊着江逸,江逸似乎闹了小脾气,苏云起又说了几句,然后听到江逸惊呼一声,嚷道:“我都给忘了!”

下一刻,大海就看到江逸衣衫不整地从房里跑出来,胡乱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就朝着后院的厨房跑去。

苏云起提着棉袄跟在后面,眉头皱得能夹得一只虫子。

大海忽然就笑了——这样的大嫂,又哪里会在意他们是不是守“规矩”?

******

江逸在厨房待了大半天,把调面糊的步骤演示了好几遍——当然是他说,大山动手。然后又在不同的灶上分别蒸了几块,让大伙看了看不同力度、不同火候做出来的不同效果。

一帮大男人学得无比认真,因为他们过一会儿要扮演先生的角色,到各家各户去教别人——虽然不用再教村民们怎样配料、怎样调面,但是火候的把握、屉下的水量多少、蒸的时间还得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为了到时候不丢人,谁不得拿出吃-奶的劲儿学?

等到他们把配方背好,用各自调好的面糊蒸出一屉屉形状各异的枣糕时,几个大男人竟然抱在一起欢呼起来,简直比打了胜仗还兴奋。

江逸再次回到前院时,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正坐在耳房门口,于大壮在旁边蹲着去枣核。

江逸很快反应过来这人的身份,连忙过去打招呼:“于婆婆,您可是好些了?”

妇人闻言转过头,江逸顿时愣了一下——这哪里是婆婆啊!

妇人虽瘦,面目却慈和,皮肤带着几分病态却并无多少岁月的痕迹,与那头花白的发丝极为不符。昨天烛光暗,江逸没看清楚,没想到于婆婆竟显得如此年轻,也如此……好看。

于大壮在一旁简单说了江逸的身份,妇人从容地站起来,对江逸笑笑,礼貌地说:“连日来听我儿多次提起贵人,几次三番多亏了您出手相助,请受民妇一拜。”

江逸赶紧虚扶一把,嘴里说着:“举手之劳而已,这可使不得。您身子还没好利落,快坐下罢!”

妇人笑笑,也没再客气,安安静静地坐回原位。

江逸越发觉得她与平常村妇有所不同,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于大壮抖着箩筐里的枣子,问江逸:“江秀才,你看这核儿去得可行?”

江逸开玩笑地说:“这是哪个不懂事的,竟让客人干活?你告诉我,我去说他们!还有,别‘秀才、秀才’地叫了,你是在笑话我没考上举人吗?叫我‘小逸’就成。”

“行,小逸就小逸,不过你可别拿着这点活说事,就可是我好不容易抢来的,你要再不让干,我现在就背着我娘走!”于大壮瞪着眼说。

江逸斜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要走你自己走罢,婆婆留下,我家刚好缺个会做活理事的当家人。”

“可不行,我娘可不能让给你。”于大壮拉着他娘的手,一本正经地说。

于婆婆拍了拍他的脑门,嗔道:“傻小子,你还当你娘是宝贝了?扔大街上都没人捡。”

江逸笑着接口道:“婆婆,我捡。”

于大壮赶紧说:“我不扔!”

俩人在这儿耍宝,倒是把于婆婆逗得直乐,“看着你们啊,我心里也舒坦,这身上的病就全没了。”

江逸笑笑,“那就多住几日。”

于婆婆却没接话。

不知道是有意无意,于大壮适时转移了话题,“小逸,你看我弄得不错吧?既快又好,一丝肉都没连着。”

江逸抓了把枣核,仔细看了看,不由地惊讶道:“还真是干净,竟是一点果肉都没损失!”

“年年跟着老头儿腌蜜枣,练出来了!”大壮咧着嘴笑。

江逸忍不住说道:“大壮,你技术这么好,不然留下来帮几天忙?正好我家暖和,对婆婆的身子也好。放心,工钱亏不了你的。”

于大壮耿直地说:“还要什么工钱?诊金你就没收,我跟我娘又在这儿白吃白住,哪有脸要什么工钱!”

江逸顺势说道:“那你就和婆婆住下呗,咱们至少得忙上半个月,到时候可没工夫来回跑。”

于大壮想了想,干脆地应下了。他下定决心一定比别人干得更多更好,把吃的住的都补回来,绝不能白白地占了人家的便宜。

“婆婆,你不反对吧?”江逸又问于婆婆。

于婆婆笑了笑,大方地说:“左右家里也没什么事,大壮能在这里使使力气也好。恐怕我这个老婆子就要给你添麻烦了。”

江逸微笑着说:“可不麻烦,刚刚我还听夏荷说您一大早就去厨房帮忙了,以后可别了,您在这儿就是养病来的,什么都不用做。”

于婆婆含着笑点点头。

江逸的注意力又被于大壮熟练的动作吸引过去,他随口问道:“你刚才说的帮忙腌蜜枣的老头儿,是不是你们寨子里的于老头?”

于大壮撇撇嘴,“就他呗!还有谁整天地把那窝蜂当亲儿亲女?”

江逸叹了口气,忍不住八卦道:“你说这老头也太固执了,我好生好气地去买他的蜜却被赶了出来,说是不卖给朝廷的人……你说他是不是年轻时碰到过什么事,所以才这么恨当今朝廷?”

于大壮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而是偷偷看了他娘一眼,转而问道:“小逸,你要他的蜜做什么?”

江逸并没有注意到娘俩的态度变化,他一边捡着枣子,一边一五一十地说道:“咱们这不是接了个做点心的活嘛,卖给皇商,能让大伙在年前赚些钱过个好年。我觉得于老头的蜜好,想多买一些,没想到却被赶了出来。”

“他以前碰到过一些事……不乐意跟朝廷打交道。”于大壮想了想,说道。

江逸撇撇嘴,“我想也是。”

过了一会儿,于大壮又忍不住问:“他的蜜真有那么好?”

江逸使劲点点头,“可不是么,不掺水不掺糖,天然无公害,干净卫生,做出来的枣糕又香又软,简直甩出那些老字号啥的八道条街去!”

于大壮一听,握紧了拳头,看向他娘。

他娘轻柔地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点了点头。

于大壮默默地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