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让江逸凑近,看了他的手相和面相。

江逸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没由来的心里一阵紧张。他那双睿智的眼睛,仿佛能够洞察一切。

“阿弥陀佛——”道衍念了声佛号,缓缓说道,“我佛慈悲,终不忍你离魂在外。”

江逸心底“咯噔”一跳——离魂在外?这大和尚真能看出什么?

江逸咀嚼着道衍的话,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大师,您的意思是……我还会回去?”

苏云起闻言突然上前,抓住江逸的手,脸色发白。

道衍看着他们,不由地露出一个笑意,同时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倾刻间褪去高僧的神秘,多了几分人情。

江逸心底酸涩,曾经设想过各种回去的机会,甚至把回去当作奋斗目标,如今有希望回去了,却没想到会是这种心情。

“大师,您能明说吗?”他没打算顾忌苏云起,与其让他瞎猜,不如趁机说个明白。

道衍笑笑,慢悠悠地开口道:“十六年前,你出生时伴有慧星坠落,这本该是富贵荣宠之命格,却又显露出双亲缘浅、过慧早夭的面相。”

听到这个,苏云起惊愕地抓紧江逸的手,江逸却是一副了然的表情。

苏云起忍不住问道:“敢问大师,这两种命格会一直存在吗?可有转变的余地?”任他再不信鬼神之说,涉及到自己在乎的人都不想冒一点险。

道衍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转而反问道:“一个人在何种情况下会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命格?小逸,你知道是为什么吧?”

江逸想了想,讪笑着说道:“大师,我对这个也不懂,还是您说吧!”说实话,江逸留了个心眼,他想看看这个大和尚是不是在诈他。

“命是保下来了,却平白多了许多圆滑,不知来仪兄见了这样的外孙是喜是忧。”道衍叹了口气,看向江逸的视线多了几分复杂,“这件事当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有缘再见,终是顿悟。”

接下来,道衍说了一段有些奇怪的话:“十世积德本该富贵一生,却因觉魂残缺有了早夭之相,如今混海清温之龙来助,水木调和,自然全了这扑朔迷离的命相——不知是哪位高人想到了这万全之法?”

非常神奇的是,江逸竟然听懂了。这位大和尚确实有本事。

可是,他却不知道怎么回答道衍的问题。如果他说是地府的人让他来做任务,做完之后就能回去,结果因为他招惹仇家被人放火烧山,他为了救火捏碎了小木牌这才回不去了——不知道道衍会不会信。

江逸指了指自己,问:“之前的那个人,他……去哪儿了?”这是江逸一直下意识地回避却始终梗在心口的问题。按照苏家兄妹的反馈,原身只是重病,并没出现任何死亡的迹象。

道衍笑眯眯地回答:“他还在。”

江逸一惊。

道衍又道:“就是你。”

江逸愕然。

“前世今生都是你,如今魂魄重聚,命格完整,何来他与我之分?”

江逸还是纠结,“可是那十六年……终归不是我,我并没有那时候的记忆。”

“你只不过是忘了。”道衍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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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江逸这边进行身世大揭密的时候,其他人高高兴兴地上了庙会中心的对角楼。

四座对角楼庙会期间对外免费开放,所以楼里什么人都有。

小乞丐们一早就占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有桌椅还有免费茶水。他们看到小宝之后,赶紧把人叫了过去。

大海也松了口气,要不这位置还真不好找。

所谓对角楼,是城中心十字路口处对着角盖的四座酒楼,每年庙会都是观景听戏的最佳场所。

全县的商会、富户们会轮流出钱,请最好的戏班唱戏,白天黑夜不间断。尤其是傍晚时分,上演的都会是最经典的剧目。

大山给孩子们买了各种零食,夏荷还意外地认识了几位同样跟随家人来听戏的女子,大家真是要多高兴有多高兴。

谁知道,刚刚听完一折,李安仁就带人上楼,非要占他们的位置。

瞎子都能看出来他就是来找茬儿的,大海他们心里清楚,今天这一架是免不了的了。

小乞丐们东跑西颠的什么事没见过、什么委屈没受过,就连五六岁的那几个也一点不害怕,小宝也受到感染,和他们一起把夏荷她们围在中间。

大山和云舒在旁边护着,让大海他们安心动手。

大海欣慰地看了他们一眼,再无顾忌。

两边就这样打了起来。

楼上的管事收了李安仁的好处,这边闹这么大动静他都没出现。

李安仁原本是打算痛痛快快教训江家众人一顿,没想到他终日打雁,如今却让大雁啄瞎了眼。

大海他们混迹战场十几年,那可是从死人堆里练出来的功夫,个个都能以一当十,岂是李家几个武夫能比的?

大海哥几个工夫好,专挑着痛处打,表面却看不出多大的伤,李安仁被打得痛得要死都不能轻易认输。

为了长脸李安仁把他那几个狐朋狗友都叫来了,要是当着他们的面向几个乡村夫认输,他那个做镇守的爹非得一刀劈了他不可。

如今,李安仁是骑虎难下,他反而盼着管事赶紧上来调停。

慢慢的,李安仁那边的损耗越来越大,对角楼里的对峙呈现出单方面殴打的场景,桌椅板凳都被拿来当武器,客人们有慌忙跑掉的,也有胆子大些留下来当观众的,一时间,这边的热闹甚至比戏台上更加好看。

江逸他们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桌椅板凳乱飞的画面。

苏云起踏上楼梯的那一刻就把江逸护在了身后。他在大堂里一出现,还没说话,大海几个就自动停了下来。

李安仁那边还能站起来的都没几个了,当然不会有人趁机偷袭。

江逸看了看小宝和夏荷他们丝毫没有损伤,一群小家伙也没事儿,这才放下了心。

苏云起寒着脸没说话。

大海动了动嘴,终归是没解释什么。

云舒在一旁平静地说:“逸哥,是李安仁故意找茬儿,也是他们先动的手。”

咦?江逸愣了一下,这话不该是跟苏云起说吗?他扭头去看云舒,云舒给他打了个眼色。

江逸回头一看,啊,苏云起的脸色好像有点难看。是在生气吗?

“你干嘛?”江逸壮着胆子戳了他一下,“你没听到吗?是他们先动手的,大海他们要是不反抗还能乖乖挨打不成?”

苏云起点了点头,冷着声音说:“回去。”

“嗯嗯,走了走了,大海,快收拾东西。你们几个小东西也跟我们一起走吧!”江逸热络地招呼着,试图缓和气氛。

他们刚要下楼,却被酒楼管事拦住了去路。

管事战战兢兢地说:“那什么……几位客官,我们也是小本经营,打坏了这么多东西,我跟当家的那边不好交待,您看……”

江逸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满地说道:“就是赔钱呗?可事情是他们先挑起来的,就算赔也不能光是我们赔。”

“是是是!”管事连声应道,“一家一半可好?”

江逸还想继续讨价还价,苏云起却冷声问道:“多少钱?”

“五、五十两……”管事心虚地说。

苏云起皱眉。

管事连忙双手合十,苦着一张老脸,“十两,不能再少了。”

江逸憋着笑,从荷包里摸出两个小银锭子丢给管事。

管事把银子拿在手里,夸张地松了口气。

江逸倒没觉得什么,破财免灾嘛,打坏了人家的东西理应赔偿。

大山却有些耿耿于怀。直到回了家,他还在念叨:“早知道就不掀桌子了,赔了那么多钱。”

大海也十分自责,“是我不好,不该带头打架。”

江逸安慰道:“那种情况不用看我也知道,李安仁这样的公子哥,不找回场子不会罢休的,就算不是今天,也有可能是明天、后天,不把他教训一顿咱们就痛快不了。反正这梁子也结下了,就别多想了。”

云舒随即想到一个问题,“今天咱们折了他的面子,那虎头鞋在李少奶奶店里寄卖的事……”

“肯定是完了。”江逸摊摊手,“早晚的事,就算没有李安仁这一出,咱们也不一定能做下去。”

大山一听,更自责了。

晚上,江逸躺在床上,手里摩挲着一串檀木念珠,正在出神儿,却冷不丁被人抱进了怀里。

“怎么了?还在生气吗?”江逸捏了捏苏云起板着的脸,“不是我说你,你对弟弟妹妹太严厉了,还有大海他们。大家都怕你。”

“我没生气,他们做得没错,我是……担心你。”苏云起自上而下地看着他,眼中闪着复杂的神色,“你对道衍大师说的,可是真的?”

“你指的是哪句?”江逸忍不住笑,这家伙反射弧也太长了吧?白瞎了大海几个自责了半天。

“你说你不记得之前的事……”

江逸点点头,“确切地说,以前那个不是我,你信吗?”

虽然道衍明确地说他只是魂魄分离阴差阳错进入不同的轮回,可是,江逸还是无法把两个不同的人格归为己身——原身度过的十六年,对他来说太过陌生。

苏云起向下压了压,完全把江逸困在怀里,“我信你,你们很不一样。”

江逸回抱住他,释然地笑了。

苏云起犹豫片刻,还是不放心地问道:“你真的不会再回去了?”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无论多强大的男人,都会有缺乏安全感的时候。

江逸心底动容,脸上却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回不去了呗!而且现在我也没了回去的理由。”

他在那里无父无母,就连唯一的外婆都不是亲生的。或许就像道衍说的那样,他只不过是一缕生魂,误入人间,做了一场二十八年的梦。

如今,梦醒了,他有了父亲,有了兄弟,有了喜欢的人,有了留下来的理由。

江逸眼中神色变幻,怀念、悲伤、释然、憧憬,苏云起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