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深处是九连环的路绕路,未曾来过云宅的顾双城凭借着过人的听力来分辨方向,很快就带着言战逐步靠近云宅的后门,隔着一排雾凇,顾双城听见里从后门传来的老妈子的哭声,口口声声的嚷着,“怎么能从后门出殡!老爷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容得了你们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哭声沙哑尖锐,不像是在胡乱说话,且云宅的老妈子和言宅的老妈子不同,个个都在云宅工作了大半生,多是云宅本家的女眷,如此出殡的大日子,也断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言战解开披风,一路上走得疾,她已经出了一头汗,站在雾凇下看过去,一群男佣在铲雪搭台,言战皱皱眉,这难道是要从后门出殡?举凡本城的富贵人家,还真没开过这种有辱亡灵的先例,尤其是这些年西化的势头减弱,更多的名门望族都选择遵从古时的下葬仪制,这风水、阴阳、时辰都十分讲究。外媒这次也对云老爷子的葬礼做了一个系统的报道,称从未见过如此庄重的中国式葬礼。
听了片刻,言战就举步走到刚搭起来的矮台上,顾双城紧随其后,她看向惊讶的罗可欣,言战已开口道:“我是平生第一次走后门,没想到这么多人来欢迎我?赶巧,又被姐姐你抓住了。”
罗可欣是在丧期,不能笑,只能放松神情,说:“嘘。妹妹,你还是走正门吧。免得冲撞了。”
“正门过不去,一路堵着呢。实在是焦心宅内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才和双城走小路赶来瞧瞧的。”
罗可欣狐疑的看了一眼言战,难道她知道那两尊狮子倒地不起了?这是来看云家的笑话?她是御宅的大夫人,自然不能外人瞧见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没什么事,是佣人躲懒,没有清理好路面,大雪压倒了树枝,很快就能恢复交通。”
“姐姐今天倒是和我生分了。这是老爷子出殡的大日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肖姐姐一句话就成。”里头的老妈子还在干嚎,老佣人都这么慌了神,罗可欣这么镇定就奇了怪了,她眼睛睨着罗可欣,闪身就一步跨过后门的大门槛,打趣而玩味的说:“我这辈子可算是走了一回后门了!”
“哎?妹妹!”罗可欣恨得牙痒痒,她拦不住言战,她……始终拦不住言战,即便是在她自己个儿的家里。
顾双城欠了欠身,也一步跨进去,罗可欣知道拦不住,就差人跟着这姑侄俩,又差人走小路去灵堂知会丽莎一声。
……言战走得越来越快,边走边问道:“双城,灵堂在哪儿?”
顾双城心里腹诽着,我又没来过云宅,我怎么知道?她不愿言战去灵堂,生怕惹出什么事端来,归根结底,她是不希望言战再和云家的任何人接触,尤其是仿佛要生剥了言战的老夫人,这葬礼本就危机四伏。
“双城,灵堂在哪儿?”言战知道她们走这条回廊应该是没有走错路的,但具体在哪个方位……她回过头去,顾双城立刻把手从靴子里抽出来,那条血钻项链还在她的靴子里磨蹭了,这刚想拿出来,言战就回过头来了!
“那边——”顾双城指了指,看来,只有让血钻项链躺在靴子里才最安全,这里是到处都是耳目的云宅,被有心人看到这血钻项链恐怕不妙。
“你的靴子进石子了吗?”言战问。
“是的,已经掏出来了。”顾双城回答。
两人一阵疾走,终于到了灵堂。
顾双城瞧着一片寂静的灵堂,只见祭师在翻卦,言战一露面,老夫人就摔掉拐杖说:“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晦气!晦气!中天,是你把她叫来的吧?我不同意!我坚决不同意!”
老夫人的怒吼打破了一潭静水。
云中天缓慢的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不请自来的言战,又缓慢的移开视线,他看向祭师,说:“务必请各位再占卜一卦。我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如有其它资格相当的,还请各位明示。”
“就是啊,论资排辈,也不可能是言战啊,何况她是言家人!怎么能让她扶呢?”
“言战是小辈,何况现在的名声已经成那样了,这不是给老爷子的灵位上抹黑吗?这祭师的话也不能全信。”
“应该在叔伯辈分里选德高望重的人,年轻人扶的话,这也是折了那两尊狮子的灵气,也是不好的。”
云氏的家族的老股东们纷纷发言,言战能感觉到,在她还没来到灵堂之前,他们的争论更为激烈,连几个极少露面的老头子都开口了,无论是什么话题引到了她身上,言战都下意识的开口道:“各位好,我是言战,由于大雪封路,我哀思心切,未曾差人通传就擅自来到云家灵堂,还请诸位谅解。”
言战沉着嗓子这么一开口,有几个老头子就把一些话咽下去了,顾双城从这些老头子浑浊的眼泡里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她迅速的问清楚了状况,立刻附耳对言战道清原委,言战微微侧目,这里不是她可以一言九鼎的言宅,她掂量了片刻,还是毅然走进了灵堂内,恭敬的跪在了一旁的蒲团上。云啸尘见状,立刻又在她耳边说:“你终于来了。大哥和母亲争执不下,眼看时辰就到了,你要……”
“啸尘!你要胳膊肘往外翻到什么时候呢?!”老夫人见自己的二儿子没等言战跪稳了就忙不迭和她诉缘由,心里的怒火更是蹭蹭冒了一丈高!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这么久,难道要在送走云磐这一天,还要屈服于迟春水的女儿!?难道要借言战的手来扶起云氏家族的运道?不。这里是云宅,满灵堂的人,谁不该看她的脸色!
身为长子的云中天连忙走过去搀扶住老夫人,他看向言战,言战也看向云中天,这是多么让两人从心底都不禁喟叹的四目相对,即便是在一场只应该心怀对逝者满怀敬意的葬礼上,他们也还是处在无法松懈的对峙状态。
他们各执一片江山,各背着两个不同姓氏的家族命运,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生活在一个生物链上,即便如此,也要防备着被对方顷刻间吞噬。
顾双城向前了一步,刚迈入灵堂,老夫人就警觉的看着她,想到在医院时顾双城所说的话,老夫人不得不怀疑,这个高高瘦瘦的顾家人,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呵,就算是顾沉渊知道了什么,他这位刚上任不久的市长也只会顺水推舟,谁叫言家背着顾家那么多条人命呢。思及此,老夫人没来由的漠然冷笑。
顾双城低头站在言战身后,她没有跪,只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守护者,在气氛剑拔弩张的灵堂里,悄然傲立于言战身后。
过了一分钟,顾双城拍了一下言战的肩膀,鼓励她可以说话了。
“这是我的荣耀,让我可以在云老爷子将息之际,与两位云总陪伴在他身边。”言战缓缓的站起来,刚说完一句,云中天就说:“言总,这是我的家事,请你立即离开灵堂。”
云中天这么说,老夫人立刻弯起嘴角,这才是她的长子该说的话。迟春水,你真该看看你女儿现在的样子!
“如果云总到现在,仍然觉得云老爷子的葬礼只是整个云氏家族的一件家务事的话,那么云总您正在抹杀云磐云老爷子在整个商界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这是非常危险的措辞,我无法认同您对老爷子的如此漠视。”
“整个葬礼是属于云家的葬礼,言总,您姓言,这种时候,您站在云宅的灵堂里指手画脚,我也同样无法认同您对我们整个云氏家族的漠视。”云中天刻意的提醒道。
“如果心怀对老爷子这么多年的敬意,希望在出殡之际好好送他老人家一程,也是一种粗鄙的指手画脚?那么云总,请您看看外面排队要来为云老爷子践行的人们,有多少手脚要来指画?堂堂云氏家族,竟要延误云老爷子的出殡时辰?不懂中式丧制的外媒或许不会诟病,但多少双国媒的眼睛正在盯着云家的纰漏,他日诟病百年的不是在座活着的各位,而是黄泉路上走都走不安稳的云老爷子!”
云中天忍无可忍的上前一步,言战不为所动,继续说道:“云老爷子的葬礼,是云家的葬礼,但也是本城的葬礼,凡是本城的商圈人士皆是痛心疾首。在今日,我们失去了教会我们经商之道的云磐,在今日,我们要看着这位在每一个后辈商人身上都打下烙印的老者离开我们,我们每一个人,都想为他的葬礼助力。云总,您,还有整个言氏家族不能因为最近的风言风语而抹杀了我对云老先生的这份永恒的尊敬。”
当祭师说,能扶起来那尊石狮子的商界翘楚是言战时,云中天的心立刻就空了,他可以接受其他人,唯独不能接受言战。
云中天迟疑的时候,他的秘书陈勉上前附耳道:“已经开始收购了,有两个股东已经松动。”陈勉指得是言氏两位老股东,现在言氏的股价确实回温,但言战这头的焦头烂额,和言齐那边的妄图大口吃进,已经搅得整个言氏东游西晃,云中天近日必须要卸下言战的一只左膀,因为这是近十年来唯一可以乘乱撕开言氏的机会。
在这种时候,云中天一方面遵从母意,一方面也深知,一旦让言战扶了石狮子,他的吞并行为就是不仁不义,难圆其说,尤其是云氏这样大家族,如此行之,只会招人诟病。
“言总,你我是多年至交,商场上我们是对手,商场下,我敬您是整个言氏最有话语权的领袖人物,但从亚洲小天王杨谊对您所谓的‘诬告’,她‘诬告’您是恋、童、癖,到您和已故的言董之间的那些活灵活现的照片,您的公信力已经所剩无几,而我对您的信任也在这一次又一次触目惊心的谎言与真相里被消耗殆尽,您从未解释这一切,作为商场上互相尊重的对手,我给予您尊重,所以,希望您能离开灵堂,作为一名真正心怀敬意的吊唁者,您着实不该参与和扰乱云家葬礼的严密安排。”说这些话的时候,云啸尘几次要打断云中天的话,傻子也能看出来,言战这是要帮忙,只要说服自己的老母亲,就能让言战和另外四位扶起两尊狮子了啊!丽莎赶紧拉开不明状况的云啸尘,她小声在云啸尘耳边说:“你这个呆子!我听大嫂说,云氏就要吞并言氏了,让言战扶起来的话,这算什么?”
云啸尘如遭电击,父亲的葬礼是他和大嫂罗可欣全程一起张罗的,云中天这些天未露面,原来是要趁着流言飞火的时候,深深的刺入言战的腹地。
罗可欣听闻灵堂里云中天和言战已经争执起来了,就连忙从后门赶过来,她还从来没见过云中天和言战当面呛声。望着言辞相激的两人,罗可欣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多少年了,终于盼来了这一天,谁说言战在云中天心里地位特殊来着,全都斩首示众去吧!到了真正云言两家相争之时,一千个言战也抵不过云中天商场上的一次胜利。
——中央都已经授意皇陵禁区做了云老爷子的墓地,这就说明,下一个该崛起的豪门是云家。言家在新的政府领导人眼里已经掉了一席,云中天确信,抓住这次换届的机会,他一定能打败言战,推倒言氏家族这些年来无可披靡的荣耀之墙,正如母亲所言,云氏打垮言氏,就在眼前。
——果然是这场世纪葬礼让云中天直了腰杆,他的说话语气已经确凿的说明了他信心百倍的腾腾野心。纵使取消了所有年底的重大宴会行程,足不出户的言战也知道,所有人都无限看好云氏未来的发展前景。而言氏……云中天暗中和言齐已经开始接触,言齐也趁着她毁誉参半的时候使劲儿的跳梁,她稳住了这边,又歪了那边,向来隐忍不发的言战在这时候安静了下来,随着她的安静,灵堂也再次安静下来。
顾双城深吸一口气。
“如果我要说云老爷子是本城的商界之父,我想,这并不过分,甚至众所周知。本城的商界开始初具规模,开始在全国范围内产生影响力,是从云老爷子开始的。”没有人说话了,言战此时并没有用刚才商量或者争论的语气,她在陈述事实,“既然是商界之父,那么所有秉承他的经营理念的晚辈都应该荣幸的称之为他的‘子女’。言某自幼时就一直熟读他老人家的传记,虽然在商场没几个年头,不如几位长辈嘴里说得叔叔伯伯那样的德高望重,但是已经有超过三家大型金融杂志说,我偷师云老爷子才有今天的我,对此,我一贯是脸皮厚的表示认同。试问,‘子女’想为教父送行?这一不违背伦理纲常,二能彰显云老爷子桃李遍天下,三能化言云两家干戈为玉帛的一桩美事,何以就让诸位束手难从了呢?”
“言战。云言两家无干戈,何来玉帛?”云中天问。
“既真无干戈,那何来这么多顾忌与猜测?”言战定定的看着云中天,反问道。
“言战,难道你要做我父亲的女儿,做我云中天的妹妹不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云中天哽了一声,已经驳无可驳了!
云老夫人的瞳孔骤然缩进,她愤恨的盯着言战,“你也配做我丈夫的女儿?能和自己的长兄厮混,还闹得满城皆知!好啊,真是好女儿?你们言家能收这样的女儿,那是你们言家见惯了,可对不住,我们云家断是容不得这样的女儿!!!”
言战不明所以的笑了,“老夫人,我无意冒犯老爷子,更无意占口头便宜,让您认我做女儿,我只不过是以父亲和女儿来比喻我对于云老爷子的这份敬重,言语方面,我没有想要冒犯的意思。云总,我也无意让您认我为亲妹妹。”
在其他人耳朵里,这番对话确实只是言战在耍口头威风,可云老夫人的态度,确实像是话外有话,就如同言战的一番无心言辞正好无意说中了什么……顾双城皱皱眉头,她看了一眼险些情绪失控的云老夫人。
云老夫人也立刻自知是失了身份,她等得这一天,可不是自己气得半死,而让迟春水的女儿好过!她恢复平日里无比尊荣的模样,缓缓落座,摆手道:“我是悲伤过度,越来越老糊涂了,云言两家没什么干戈玉帛,今日我老头子先我一步离开,徒留我一个人了……”
母亲默然不语,云中天这头焰火也就缓缓熄灭,他有些头疼的抚住额头,言战略等了一会儿,无人说话,直到卦象里的另外四个人到齐了,祭师才说:“人已经到齐了,大少爷,时辰将近,口角无异,还是早点扶起灵狮,送老爷子去皇陵吧。已经耽误了一刻钟了。”
云中天点点头,他看向言战,站在灵堂外的罗可欣看着云中天,这时候言战已经是自己贴上来给云家扶灵狮了,不是云家求言战,面子上还能过得去,若是再推辞不允,未免显得云家小气,她走上前圆场道:“祭师说得对,我去照顾妈,就劳烦妹妹,和其他四位,快些扶起灵狮吧。”
顾双城冷然一笑,瞧瞧这一家子得了便宜还要装作是迫不得已得了便宜的凄楚模样,好话好名声都落了他们,真正忧心云老爷子葬礼的言战反而是费劲口舌还要出力气扶狮子!?呵,端看云老夫人和罗可欣的面色,顾双城就觉得,今儿这出葬礼的好戏才刚刚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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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位政、商、军、文艺、风水界的翘楚已经到齐,这就要扶灵狮了。
政界的商君豪算是卦象里年纪最大的,四十多岁的人了,被叫来扶狮子还有些勉强的抿着嘴。天这么冷,雪刚停,坐惯了办公室吹惯了空调的他还真不愿意揽上这个差事,无奈他是靠云家一步步登天的,不敢逆天。
军界的王思辉,这个人顾双城是认得的,是王思朝将军的得意门生,军人不畏这种小严寒,一身军大衣的他朝顾双城点了个头,顾双城也报以一颔首。王思朝的门生,那肯定是顾沉渊也认识的,顾双城不意外他认识自己,倒是言战微微皱起眉头,不晓得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文艺界的钟情是一线实力女演员,深居简出的她鲜少露面,她见到言战却熟络的打招呼,小声说:“许久不见了,您消瘦了很多。改日要多出来饮茶,小心被流言给憋坏了。”言战虚笑,没有答话。
风水界请得就是岑东流了,他老人家向来是面瘫,让他说一个字也是要刷卡付费的。不过见到言战,他的两条白胡须倒是动了一二下,破了先例的开口道:“我先前卜出来,这皇陵禁区可是言总您百年之后的陵寝,没成想,最终倒是成了云老爷子的。”
“……”顾双城登时怒火一跃的走上前,说:“我姑姑长命百岁,你还是替别人算算该埋在哪儿吧!”
岑东流笑而不语。
言战也被顾双城那一张恼火的严峻包子脸给逗乐了,她踮起脚尖来,摸摸她的头,颇为“老怀安慰”的说:“好,姑姑答应你,一定长命百岁。”
不知为何,顾双城顿时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