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给卫红和春丫一人一个煮鸡蛋,给了小半年了。”周晨忽然笑了,眼里如冰雪融化,温暖柔软,“我啥都不为,就当报答当年刘二婶对咱们几个的照顾,也不能看着那俩小丫头饿成那样。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我问心无愧就行了。”
“以后还得给。”周晚晚赶紧对周晨表示支持,“以前狗剩哥哥给过我酸枝子,春丫还来教我玩儿跳格子,我们也得对他们好一点。”
孩子无辜,无论刘二叔如何,他们住得这么近,不能看着春丫和卫红两个孩子受罪,自己却什么都不做。那他们与当年看着周晚晚饿死的周家人又有什么区别?
兄妹几人都有这个心结,他们都看不得无辜幼儿因为大人的愚蠢而付出代价,如周晨所说,他们什么都不为,只求自己问心无愧。
沈国栋无聊地拿起一个清香的紫藤饼闻了闻,对他们的决定不置可否。给不给的,他们家也不差这点东西,只要这俩小的高兴就好。
虽然按他的脾气,有刘二叔这样一个爹,饿死也活干,谁让他们没摊上好父母自己又没能力呢!
别跟他说老刘家的孩子们还小,他们家狗剩今年都十一了,春丫也九岁了,当年囡囡一岁的时候,周阳十三岁,周晨十岁,他们不比西院那几个孩子难多了?可最后他们也挺过来了!
要不是周阳为了妹妹肯拉下脸来求人,要不是周晨想尽一切办法让妹妹多吃一口东西,囡囡根本活不到这么大。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从不觉得任何人可怜。没能力就受罪,不自救就去死。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都要饿死了还在乎什么脸面?地里那么多粮食,偷也能吃饱吧?
“你们想给,他们也不会要了。”小张叔叔深深叹了一口气,眼里是几个孩子看不懂的沉重,“我回去跟首长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找找你们生产队长。以他老人家的名义接济一下队里三岁以下的小孩子,让隔壁那个小的也跟着沾沾光。”
这样几个孩子不会惹上麻烦,也能让那个糊涂爹问心无愧地接受帮助。
周晨几个都是聪明孩子,当然明白小张叔叔这样做的用意。都苦笑。他们要帮助刘二叔的孩子,还得处心积虑地转这么多弯儿,就为了让他不破坏自己贫下中农的纯洁性,心甘情愿地接受。
他们这边刚商量完,花墙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消停下来了。随后,家里的大门被推开,刘二叔一手拎着一个女儿,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黑瘦的刘二婶和腰几乎弯成一个直角的刘老奶抹着眼泪跟在后面。
“这是这俩死丫头吃你们的鸡蛋!还给你们!”刘二叔啪地一下把两个鸡蛋拍在桌子上,两个鸡蛋一下就被拍碎,蛋壳和蛋液混成一团,从桌沿慢慢流到地上。
刘二叔拍完鸡蛋趾高气昂地扫视了一眼这个处处透着舒适整洁和富足的院子,眼里满满的都是不屑:
“你们这些孩子,别一天就想着过自个的小日子!你们也有点觉悟!革命事业正是轰轰烈烈的时候,你们虽然出身不好。可还是可以积极表现争取一个好评价的!像现在这样自暴自弃,每天吃喝玩乐,迟早得被资产阶级阵营拉拢渗透!到时候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们!迟早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沈国栋的眼睛一下就瞪了起来,周晨却抢在他前面开口,“刘二叔,你鸡蛋也还了,我们也不留你多待了,看我们这个落后的家再影响你的革命积极性。”
刘二叔的眼睛气得溜圆,指着周晨的鼻子破口大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使什么坏心眼子!你不就是想用糖衣炮弹收买腐化革命意志不坚定的小孩子吗?!我告诉你。你做梦!我们家八代贫农……”
“滚!”沈国栋再也忍不下去了,站起身飞起一脚就踹在刘二叔脑袋上,让他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好半天都没起来。
一直躲在后面哭的刘二婶和刘老奶扑过去趴在他身上就开始哭嚎。别看平时她们对刘二叔一肚子意见,关键时刻最关心他的人还是这两个女人。
如果今天刘二叔被沈国栋打坏,那她们跟周家这些孩子肯定会成仇人,甚至连吃了周晨半年鸡蛋的春丫和卫红都得恨上他们。
人性的复杂难懂一次次让周晨几个孩子迷茫彷徨,最后他们所能求的,也只能是一个问心无愧。
刘二叔好半天都没有清醒。刘二婶彻底慌神了,“小晨,你们家门口停着小汽车呢,把你二叔送公社去吧!我们一家老小都指望着他呐!他要是有个好歹,我们一家子可真就没法儿活了!”
“小晨哥,你救救我爹!救救我爹!”春丫拉着周晨的衣襟,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小姑娘的眼里滑下来,这个已经开始懂事的孩子此刻无助又迷茫。
她不明白,小晨哥哥这么好,父亲为什么要那样排斥他们,为什么宁可让他们挨饿也不能吃小晨哥哥给的鸡蛋。她更害怕,如果父亲死了,那她们一家要怎么办?
周晚晚从周晨怀里跳下地,拉着春丫的手往刘二叔这边走,“春丫姐姐,刘二叔没事儿!我都看见他睁眼睛看你了!”
沈国栋上前一步要阻止周晚晚靠近刘二叔,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所有人都盯着刘二叔看,周晚晚把春丫拉过去,在刘二叔身边蹲下,借着春丫的遮挡把手里的药喂到刘二叔嘴里。
“囡囡呐,你真看着了?这时候了你可不能说瞎话呀!”刘老奶的腰已经严重变形,坐在刘二叔身边,上身几乎是伏在地上的姿势,非常影响她的视野。
“真的!我看见他看我们两眼又闭上眼睛了。不信你咯吱他一下试试!”周晚晚说得非常笃定。
刘二婶彻底慌了,听周晚晚这么一说,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真的去咯吱刘二叔。
刘二婶的手刚在刘二叔腋下抓了两下,刘二叔噗嗤一声就笑着坐了起来。
刘二叔最怕咯吱,从小就全屯子出名,这个大家都知道。
所有人都又气又笑。刘家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周晨和小张叔叔无奈苦笑,沈国栋过去抱起周晚晚就想走,再不走,他真会忍不住再狠狠踢一脚这个糊涂蛋!
“你别走!你打了贫下中农就这么想走了?!我可不是二赖子那几个无赖!我没做亏心事,到哪儿我都能说出理来!我不怕你们!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就去公社告你们!我们家八辈儿贫农……”
沈国栋又飞起一脚,刘二叔应声而倒,世界又一次安静了。
“我看见刘二叔又睁眼睛了!”周晚晚在刘二婶一家人再次哭起来之前赶紧阻止他们,这次不用周晚晚说,春丫赶紧过去咯吱她爹。
这回刘二叔没有马上起来。
周晚晚示意沈国栋放下自己,沈国栋百般不愿,最后还是把她放了下来。
周晚晚跑过去帮着春丫咯吱,一会儿的功夫,刘二叔又打滚儿笑着从地上连滚带爬地跳了起来。
“你这虎丫头!你这是干啥呀!”刘二叔脸上还带着刚刚的笑意,再声色俱厉也不吓人,春丫笑嘻嘻地看着她爹的狼狈样子,一点都不害怕。刘二婶和刘老奶也破涕而笑,连不太懂事的卫红都看着他爹咯咯地笑。
刘二叔顿觉非常没面子,经过这么三番两次的折腾,他想摆出严肃的革命面孔也不能了,一时气急败坏,觉得自己周围都是不懂他远大理想和崇高思想的蠢人。
“老二呀,跟娘回家吧!别折腾啦!”丢人呐!
刘老奶硬拉着还不依不饶的刘二叔回家了,刘二婶留在后面没走,拉着周晨的手开始掉眼泪。
“小晨,二婶对不起你们呐……”刘二婶的眼泪噼里啪啦流了下来,黑瘦的脸跟三年前他们刚搬过来的时候一比,苍老了得有十岁,“你们几个都是好孩子!跟你妈一样,心善!”
刘二婶越说越愧疚,“二婶早就知道你给我们家那俩丫头吃鸡蛋的事儿,二婶儿连句谢都不敢跟你们说……就怕让你二叔知道……就这么闭着眼睛让俩孩子吃了你们半年的鸡蛋,二婶儿对你们有愧呀……”
再跟刘二叔生气,面对这样的刘二婶,周晨也说不出来别的话,只能好言好语地劝她。
周晚晚趁机把卫红和春丫拉到桌子边,一人给他们塞了一块紫藤饼,示意他们快点吃,出了他们家的门就不能吃了,被刘二叔看见了又得是一件大事。
两个小孩子从来没吃过这么精致美味的东西,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咬着,春丫吃得太急,噎得在地上直蹦,嘴里还不停地嚼着。
周晚晚吓得赶紧给他们倒水。沈国栋却抢先拿过茶壶,倒了两杯水给两个孩子,“我都没喝过你倒的水呢!他们算哪根葱!?”
周晨那边也安慰得差不多了,刘二婶才招呼着两个女儿回家。两个孩子把手里的饼一口都塞到嘴里,拿水顺进去,脸上都是满足的笑。
刘二婶看得眼里又泛起泪花。
“还你们的鸡蛋!”花墙那边,刘二叔扯着脖子又开始叫嚣,话音未落,两个鸡蛋直接飞了过来,第一个啪一下砸到地上摔得粉碎,第二个被小汪扑过去接住,完完整整,幸免于难。
“你这又是折腾啥!”刘老奶气得声音都打着颤。
“你不是说他给的都是双黄蛋吗?!我一个还他俩!不欠他们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