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周晚晚睡醒午觉正坐在院子里醒神儿,小汪把毛茸茸的大脑袋搭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安安静静地陪着她发呆。

周晨把架子上晒得半干的茄子干和豆角片儿、辣椒片儿翻过来继续晒,这是他们冬天的储备蔬菜。

仓房的房梁上已经吊了好几面口袋的各式菜干,土豆干,角瓜干,黄瓜干,几乎所有能晒成干的蔬菜周晨都晒了不少。他们家看着人口不多,可是几个男孩子都能吃,不多准备点干菜,冬天就只能吃白菜、酸菜、土豆和萝卜,太单调了。

当让,很多人家就是再勤快也晒不了这么多菜干的,园子里的菜鲜菜都不够吃,哪还有多余的晒菜干。

周晨没有这个顾虑,他们家的蔬菜从来都是产量过剩,他想晒多少就有多少。

“夜饭咱们吃茄子干肉包子,好不好?”周晨笑眯眯地问迷蒙着一双大眼睛发愣的妹妹。

小家伙还没怎么睡够就让他给叫起来了,现在还有点迷糊。周晨不敢让妹妹白天睡得太多,要不影响晚上的睡眠。

郭老先生说了,晚上睡得好身体才能好。所以周晨都是白天让妹妹适当运动,午觉更不会让她可着性子睡。

周晚晚点头,夜宵对青春期正长个子的几个哥哥来说太重要了,一定要吃好,“还要酸辣小黄瓜。”

周晨做的酸辣小黄瓜鲜香脆嫩,酸辣开胃,整个夏天周晚晚几乎每天都要吃一次。

“好,还要什么?蒸个鸡蛋羹好不好?”晚饭还没吃,周晨就开始诱惑妹妹吃夜宵了。

学校停课这几个月,他为了照顾妹妹的身体,一天也没去生产队干活,每天都绞尽脑汁地研究着怎么能让她多吃几口饭。

两人刚敲定夜宵的菜单,周阳和墩子就回来了。

十八岁的周阳和十七岁的墩子,已经完全褪去少年青涩的样子。长成两个挺拔伟岸的青年了。

周阳已经长到一米八五了,个子拔得太快,看着有点消瘦,可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小子是全大队甚至全公社都出名的有力气。

掰手腕几乎没有对手,一只胳膊夹起一麻袋黄豆,一点劲儿都不费地就能扔到两米高的粮食堆上。

墩子更是出人意料,他的个子拔得竟然比周阳还高,足有一米八八。而且看样子他还能长。

周晚晚给他做的身高评估里,他成年以后的身高是一米九零,比沈国栋还高两三厘米。

墩子不只长得高,身形也比周阳壮,所以看着比周阳更像成年人。

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跟外人话非常少,回到家也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弟弟妹妹笑闹。

墩子话不多,心却非常细,总是在大家不知不觉中就把家里的活儿都干完了,已经超过周阳。成为周晨最得力的家务帮手了。

两人去公社搭万人批斗大会的台子,都下午三点多了,还没吃上饭呢。

周晨赶紧把给他们留的肉骨头和小米大米两掺的二米干饭端出来,又去做了个凉拌蕨菜和菠菜鸡蛋汤,再配上他早就腌好的小咸菜,摆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馋得小汪围着桌子直转圈。

周晚晚小尾巴一样跟在周阳和墩子身后,给他们递毛巾,倒水,拿家里穿的干净鞋子。最后又一人嘴里塞了一块奶糖,让他们先垫垫胃。

周阳和墩子被妹妹哄得眉开眼笑,眉宇间的郁色一扫而空,眼里又有了温柔明亮的光。

周晨盛饭、盛汤。然后端端正正地摆在两个哥哥面前,示意他们可以吃了。

自从周晨不上学了,大家虽然都在担心他的学业,可不得不承认,他们家的生活质量直线上升,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幸福无比。

他一个人事无巨细地承包了家里所有的活儿,周阳几个人回家。周晨饭都不让他们自己盛,都是他盛好了端端正正地放到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你吃,那种舒心和妥帖真是让人幸福得想叹气。

“去你们学校搬桌子,看着肖老师被剃了阴阳头,让人抓着‘坐飞机’游校。”周阳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周晨。

肖老师是周晨的音乐老师,今年二十五岁,对乐感非常好的周晨很欣赏,教会了他吹口琴和弹管风琴。

周阳兄妹几个也很喜欢这个才华横溢又风趣幽默的年轻老师,还曾经请他来家里吃过饭。

他喝了沈国栋拿来的五粮液,即兴唱了十几首歌,甚至还特意为在场唯一的女士——五岁的周晚晚小朋友唱了两首儿歌。

肖老师不只是周晨的老师,还是他们全家人的朋友。

当周阳和墩子看着平时潇洒帅气的肖老师被剃成阴阳头,两个学生压着他,一个抓着他的胳膊,使劲往上掀,一个揪着他的头发,死命往下按,他们第一次觉得这种被称为“坐飞机”的批斗方式是那么的残忍而可恶!

肖老师也看见了他们,他甚至还努力仰起头冲他们俩微微扬起嘴角笑了一下,然后就被一群疯狂的学生喊着口号押走了。

他胸前晃荡着的大牌子上写着他的名字——肖劲,被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周晨死死咬住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之所以躲在家里不肯出去,就是不想去批斗老师,那些在课堂上让他觉得几乎是在发着光的老师,现在已经被全校的学生踩在了泥里。

学校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批斗会,先是校长和几个学校领导被揪斗,后来各个班的班主任也被打倒了。现在,连平时清高孤傲万事不管的肖老师也在劫难逃……

这场狂潮刚席卷开来的时候,周晨也曾经想过要去为老师们说话,可是当先他一步的同学被造反派头目呵斥成“革命立场不坚定,对阶级敌人发慈悲”,“背叛无产阶级”以后,周晨退缩了。

他还有家人,任何时候,周晨最先要考虑的都是家里的哥哥和妹妹,他必须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他们。

所以。当学校里的革命造反派们宣扬着自己的伟大理想,在学校里闹得天翻地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砸烂旧世界。誓要把这场无产阶级的红色革命进行到底时,周晨静悄悄地回家了,做起了被轰轰烈烈闹革命的同学们诟病的“逍遥派”。

现在,在他的心里,只有家里这一方世界是安全宁静的。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保护好它不被污染和颠覆了。

傍晚六点,挂在大队书记郑卫东家门口大树上的高音喇叭准时响起。

郑卫东是郑满仓新改的名字。现在改名成风,很多人都在这场红色革命开始的时候去改了名字,卫东,向东,红卫,这些名字非常热门,走到哪都能遇到重名的人。

甚至三家屯的名字都不让叫了。因为那场被抛到风口浪尖的“三家村”大批判,三家屯被迫更名为向阳屯。

《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响了大半年。刘二婶家话还说不全的卫红都学会跟着哼哼了。而且小家伙知道,一响起这个曲子就到吃饭的时候了。

“大海航行靠舵手”高音喇叭唱一句,卫红就在后面跟一句,“饭饭饭!”

高音喇叭:“万物生长靠太阳,”

卫红:“饭饭饭!”

高音喇叭:“雨露滋润禾苗壮。”

卫红:“饭饭饭!”

……

小汪是听不得“吃”、“饭”、“肉”这些词的,所以每当卫红在那边跟着高音喇叭“饭饭饭”的时候,它就在花墙这一边“嗷呜”、“嗷呜”委屈地叫,催着家里的人快点给它开饭。

周晚晚偷偷扔给它一块牛肉干,让这家伙闭嘴。今天家里的几个人都因为肖劲的事心情不好,你就别添乱了。

革命歌曲放完了。郑满仓,不,应该叫郑卫东了。郑卫东开始讲话,先念了一段语录。又读了一篇几个星期之前的人民日报重要文章,才开始说正题。

“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小农经济是资本主义的温床,必须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

郑卫东开始他的每日一讲,洋洋洒洒旁征博引说了十多分钟。隔壁院子里的春丫只能哄着生物钟跟小汪一样准的卫红:“马上就好了,他说完了我们就吃饭。他不说完爹不能跟*主席晚汇报,你哭也不能吃饭,不许哭!”

郑卫东又说了好一会儿才讲到正题,又有工作组要来了,这次是严查走资本主义路线的小农经济行为,各家先进行自查自检,要敢于亮私斗私,争取自己割掉一切资本主义的尾巴!

一说到工作组,谁都没有周阳兄妹几个重视。一个工作组就让母亲付出了生命,他们每次听到这个词,心里都会跟着一翻。

“明天我去找队长问清楚,猪、鸡到底让养多少,不让咱养的就都处理了吧,这种时候,别招灾比啥都强。”

周阳心疼弟弟忙活了一个夏天,给家里养了这么多的家畜,最后可能都白养了。

“嗯,不让养就不养了。”周晨却没当一回事儿。他心里在乎的东西从来都不是这些,他还能反过来跟周阳开玩笑,“这回能多杀几只鸡,省得鸡腿不够分,囡囡总让你吃鸡屁股!”

周阳也笑了,“等国栋回来,鸡屁股都没有了!”

自从有了沈国栋,周阳基本已经不用吃鸡屁股了。这小子嘴欠,总想去招惹妹妹,几乎每次分鸡腿都没他的份儿。

周阳兄妹几个在想着怎么处理家里的鸡和猪,却想不到,他们家里的这些家畜早就有人惦记上了。

第二天下午,李淑华带着古杏、李庆云的媳妇王立芹带着两岁的儿子喜旺来到了兄妹几人的家。

“唉呀妈呀!每回一进他家的院子,我这心里就敞亮!”王立芹羡慕地看着一字排开的五间宽敞的大砖房,还有一眼就能看清屋里头的明亮玻璃窗。

王立芹是个俏丽的小媳妇,头发整齐地梳成两个大辫子盘在脑后,还用嫩榆树皮泡了水,把头发抹得溜光水滑,身上的花布衫和黑裤子洗得干干净净,布鞋上的白芽边一个泥点子都没有。

她怀里抱着的喜旺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小男孩皮肤白皙眉清目秀,轮廓上一看就是李家的孩子。

“可不是。这几个孩子可能耐了!”李淑华在院子里认真地扫了一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看看!就几个孩子过日子,还养了这么老些鸡!那还晒了干菜!哎呀!大姑,你看看他们这园子是咋伺候地!咋都长地这么好?!”王立芹一惊一乍地对着家里指指点点。看见什么都要感叹一番。

“他们家周晚晚这么大了还每天喝牛奶呢!”古杏插嘴道。

“我听我娘说过!半大小子就是不会过日子!晚晚都六岁了吧?这么大孩子还给喝奶?!我们家喜旺长这么大一口牛奶都没给喝过!你看长地不也挺壮实!”王立芹颠了颠她怀里的喜旺。

“周晚晚从小就病病歪歪地,能跟喜旺比吗?”古杏从障子空伸手,摘了一个小嫩黄瓜,也不洗,拿手捋了一把上面的嫩刺儿。就开始咔嚓咔嚓地咬。

“我也要!我也要!”喜旺冲她伸手。

“一边儿拉去!”古杏咬了又一大口,冲着喜旺笑,就是不给他。

“你这孩子,那老些呢,又不是你家地!给喜旺摘一个!”王立芹呼喝着古杏。

“吃这老破黄瓜干啥!?他们家养了那老些鸡,晚上给喜旺吃鸡蛋,可够儿吃!”古杏溜溜达达地去看别的地方了,留下王立芹和李淑华站在原地说话。

两个人也不进屋,也不招呼家里的人,就这么站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开始指指点点。聊得热火朝天。

周晨抱着周晚晚在仓房里听着,两人脸上满满都是无奈。

麻烦来了。这是两个人现在共同的心声。

他们俩正在仓房里清点晒干的木耳和猴头,没想到这几个人就这么不见外地自己推门进来了。

这几个人一来,他们的日子就消停不了了。别看王立芹长得秀秀气气说话细声细气,那是一句话能气死人的主儿。

他们家那个喜旺,不动不说话是个特别招人喜欢的小孩儿,可惜,从来没有消停的时候,破坏力堪比一岁以前的小汪,一眼看不住就给你弄个天翻地覆。

而李淑华母女……兄妹两人只能在心里接着叹气。

兄妹两人深吸一口气。准备硬着头皮出去招待客人。

不看僧面看佛面,几个舅舅和姥姥姥爷对他们掏心掏肺地好,他们忍忍这几个人,就当回报姥姥他们吧!

小汪先两人一步无声无息地冲了出去。

刚把手伸到周晚晚画架上的古杏啊地尖叫一声。大家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大树下的长桌边了。

周晚晚的画具、衣服、水杯用具,这些都是小汪的守护范围,它从小就知道不让别人碰这些。

古杏也不只一次被警告过,没有兄妹几个人在身边,千万别碰周晚晚的东西。否则神出鬼没的小汪嘴下可不留情。

去年他们搬新家的时候,李淑华一家过来给他们燎锅底,古杏就差点因为偷拿周晚晚的发卡而被小汪按在地上撕了。

当时情况的紧急程度,现在想想都让人冒冷汗,要不是墩子反应快,估计古杏的坟头现在都长草了。

可惜有人就是记吃不记打,永远管不住自己的手。

古杏叫得太晚了,小汪平时又贪吃又好骗,可身体非常强壮,反应特别迅速。它基因好,再加上周晚晚从小的科学喂养和体能增强剂的作用,对付两只老虎黑熊都不是多困难的事。

所以,被小汪一口咬住的古杏几乎没有任何反应时间地就被拽到了。

小汪平时要吃的或者傻扑腾的时候特别能叫,可要动真格的,咬人时是从来不叫的,它不声不响地张开布满尖利牙齿的大嘴,冲着古杏的胳膊就狠狠地咬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