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忙乱,总算把沈国慧安顿好。小孩子吃错了东西倒牙了而已,沈爷爷笑呵呵地奚落小孙女:“小慧今天得喝粥喽!”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儿。

战场上走下来的老将军,当然不会把这个当一回事儿。梁晴却很紧张,马上放下碗筷去照顾女儿。

她当然知道沈国慧的牙是吃什么倒的,就怕沈爷爷问到,赶紧带着她下桌子了。

“妈!我的舌头疼!”沈国慧伸出舌头,吓得梁晴啊一声惊叫。

沈国慧的舌头上裂了几道大口子,正在往外渗血,半条舌头都染红了。

周晚晚很无辜地眨眨眼睛,这可不是我干的。

沈国慧自己非把猕猴桃当苹果啃,本来就是半熟的,含有大量蛋白酶,吃多了当然会分解舌头和口腔粘膜的蛋白质,出几个口子是正常的。

盐水漱漱口,明天就好了。至于哭那么惨吗?

几个人围着沈国慧又是一番折腾,等再坐下来吃饭,大部分饭菜都要凉了。

沈国栋把周晚晚抱过来喂她吃鱼,根本不搭理沈国慧的一惊一乍,眼里明明暗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周晚晚能猜个差不多,沈国栋很可能也知道沈国慧的舌头是怎么回事了。

这小子竟然没当场发作,还真是难得地沉得住气。

大家刚要开始吃饭,沈国青又开始抓着周阳和墩子几个,让他们给她准备的演讲提意见。

“就是要讲给社员同志们听的,正好遇上你们了,你们听一下,看能不能听懂。”

周阳几个只好又礼貌地放下碗筷,听沈国青的演讲。

“沈国青,”沈国栋沉着嗓子叫她,他只比沈国青小两个月,从小就看这个缺根筋的堂姐不顺眼,从来不叫她姐姐。“你有没有点眼力见儿?让客人好好吃饭!”

“他们吃他们的,我说我的,互不耽误。”沈国青全身心地投入到她的革命工作中,根本就没发现周阳几个人都放下碗筷听她说呢。

“听你在旁边墨迹。谁能吃下去饭?!再说了,别人跟你说话,你就闷头儿在那吃饭?你的教养呢?谁教你这么没礼貌的?”

沈国栋最后的两句话说得梁晴的脸一下就红了。他们家每天在食堂吃饭,身边吵吵嚷嚷说话的人多了去了,要是停下筷子听人说。那俩小时也吃不完一顿饭。

你们每天坐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又有保姆伺候着,当然能装模做样地说什么教养了!我们每天在食堂抢稀汤,拿什么谈教养!

梁晴怨恨地看了一眼沈源,你整天讲什么艰苦朴素两袖清风,可是你看看自己的儿女,因为你被人瞧不起!

沈国青可没觉得这有什么值得不好意思的,“跟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田间地头、工厂车间哪都是饭桌,说说笑笑亲亲热热地吃饭。讲那些资产阶级的臭规矩就把自己跟人民群众隔离开了!

这是封建糟粕,得抛弃!你一个军人家庭出来的子弟,怎么能整天把那些小资情调挂在嘴边?这是对自己出身的背叛和侮辱!必须深刻检讨,马上改正!否则就有可能被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生活方式腐蚀,你的革命前途就彻底毁了!

我看你明天还是跟我去学农吧!跟社员同志们打成一片,干干活,流流汗,让你的思想得到净化和升华!革命意志得到锻炼!让艰苦朴素的无产阶级革命作风深深扎根到你的灵魂深处,你就能彻底看清自己思想里的糟粕和渣滓,然后狠狠地甩掉他们!”

沈国青挺脖甩头。做一个目视远方的结束动作,如果此时有掌声响起来就是一场完美的演讲了。

可惜,大家都瞪着眼睛看着她,没一个捧场的。

“社员同志们。你们听懂了吗?”沈国青也不管别人的反应,只关注周阳几个听懂了没。

“你说的那是人话吗?不是人话谁能听懂?!”沈国栋一点面子都不给她,“不吃饭就下去,吃你就给我消停点。”

“你这是……”沈国青被激怒了,不是因为沈国栋的无礼,而是他对革命道理的油盐不进。正要再长篇大论地教育他一番,被沈源打断了:

“小青,先吃饭吧,别让客人笑话。”

沈国青还是不肯罢休,抓着周阳嘱咐:“吃完饭你们听听我准备的演讲,给我提点意见。”

“没那闲工夫!”沈国栋直接替周阳回绝她。

大家好容易能消停地吃饭了,可也都没了最初的兴致,都闷头吃饭,不像刚才那样谈笑风生了。

“爸,你明天不用车的话,让小张送国青去一趟农村。他们要去小集场大队学农,离县里二十多里地呢。几个孩子这么走一个来回,实在太累了。”

“行,你们跟小张定时间,让他给你们安排。”沈爷爷从不介意让家里的孩子享受点特权。只要不过分,他都很好说话。

沈源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插嘴,“别麻烦小张了,我明天上班前骑自行车送小青去,下班再去把她接回来。”

父亲的车那是国家财产,怎么能随便用来给他们家接送孩子呢。

“他们一个学农小组里六个孩子,你一辆自行车能带得了?”对沈源的反对,梁晴早有准备。

沈源一下被问住了,沈国青对母亲的好意却丝毫不领情,“不用!走路也是锻炼革命意志的一种方式,这对我们几个来说是难得的机会……”

“青青啊,”沈爷爷看沈国栋的眉毛一扬,赶紧抢先打断沈国青,“你自己决定,要是需要用车,就去跟小张叔叔说。要是觉得不需要,就注意身体。锻炼革命意志也得适当,你还小,身体累坏了以后还怎么为革命建设做贡献,你说是吧?”

沈国青点头,明确表示,不用车,二十里地他们能走过去。

梁晴气得牙根儿痒痒。这个傻孩子!有车不坐。有福不会享!全都便宜了外人!

“小马!给我爸爸盛饭!”沈国慧一直关注着饭桌上的动静,偶尔过去给沈爷爷或者沈源倒杯酒,美滋滋地得到两句夸奖。

一顿饭,她虽然没吃。却在饭桌上活跃着。现在看沈源不喝酒了,马上就喊马淑兰来盛饭。

直觉的,沈国慧就是知道,折腾马淑兰,不让她好好吃饭。母亲会很高兴。

“小马坐着好好吃饭吧,小梁去盛。”沈爷爷阻止了放下碗筷去盛饭的马淑兰,转身吩咐梁晴。

因为要照顾生病的沈国慧,梁晴早早就放下碗筷坐在沙发上喝茶了。

“让她给我爸爸盛饭!她是保姆!就得干活!”这些话梁晴私下里说过不少遍,沈国慧早就听会了。

今天梁晴的情绪严重影响了她,不会控制言行的孩子把这些话脱口而出。

沈爷爷啪地一声把筷子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满脸严肃,所有人也都赶紧跟着放下碗筷。

“马淑兰同志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现役中士军官,是解放军总政治部后勤处派来的正式工作人员,什么时候成了你们的保姆了?”

沈源夫妻都是一愣。马淑兰这个农村妇女。给父亲做了几年家务,就能成为正式军人,而且竟然还做了中士?!

这是走后门!太影响父亲的声誉了!

让一个农村妇女沾这么大的便宜!真是太气人了!

夫妻俩各怀心思,沈爷爷完全不理会,只严肃地盯着沈源的几个孩子,“你们是我的孙子,以势压人,是我最不愿意在你们身上看到的。

一个人的身份那就是这个人的衣裳,今天是这件,明天就可能是那件。完全代表不了一个人的本质。”

沈爷爷生平最不愿意讲大道理,说了两句就没兴致了,只挥了挥手,“以后要尊重小张叔叔和马阿姨的劳动。更要尊重他们本人。”

一顿饭被这么三番五次地打断,沈爷爷完全没兴致喝酒了,孩子们也都匆匆吃完离席。

沈源跟着沈爷爷去书房说话,沈国栋带着周阳兄妹几个去他的房间研究新得来的勃朗宁M1911去了。

“有话就说吧,憋了一晚上不累吗?”沈爷爷让沈源做到自己旁边的沙发上,做好了听他长篇大论的准备。

“爸。国栋的事,您是怎么想的?”沈源说的是沈国栋当兵的事。今天去靶场,当地驻军的领导一眼就看中沈国栋了,托他来问问,看能不能特招进去。

沈源自己是军人出身,却并不喜欢当兵,所以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当兵。可是沈国栋的条件太适合当兵了,而且去部队还能约束一下他的脾气,沈源倒是很赞成沈国栋去部队发展。

“国栋不爱学习,以后考大学是不可能了。去部队也能有个好前程。”这是沈源考虑的另外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孩子不想去,就不要勉强他了。考大学还早着呢,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看看再说吧。”沈爷爷不想说这件事了,那是沈国栋自己的事,他们俩在这说什么都没用,得他自己决定。

沈源无奈叹气。他当然听得出来父亲这是在敷衍他。

他又想起另一件迫在眉睫的事,只能先把沈国栋当兵的事放一放,以后再说。

“爸,您打算什么时候搬出去?”县委大院就两栋独立的小二楼,其它都是平房,父亲住了一栋,另一栋做接待重要领导用。

虽然父亲无论从级别还是从工作关系上,都有资格住在这里,可是这么一住好几年,那也太扎眼了。他跟父亲说了好几次,父亲都没接茬,沈源觉得自己有必要再郑重地提一次。

“不搬。老子住这不合国家政策?越制了?”沈爷爷有点不耐烦了。

“爸,你得搬。搬了才能体现您的高风亮节,才符合您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身份!您得为自己的声誉着想!”沈源觉得自己已经算是苦口婆心了。

沈爷爷气笑了,“老子要什么高风亮节!不稀罕!”

等沈爷爷结束这场堵心的谈话,周阳几个已经准备好要回家了。就等着跟他告别呢。

沈国栋背着个大书包,也准备一起走。

厨房里沈国慧又哭又叫,听着惨极了。

“我弄的。”沈国栋对着沈爷爷说得理直气壮“她抢囡囡的水果,我吓唬了她一顿。”

沈爷爷在心里叹气,让这小子吓唬一顿,别说五岁的小姑娘,就是成年人估计都得做好几天噩梦!

“又在她漱口的盐水里放了泡辣椒水。”沈国栋补充一句。

泡的辣椒是周晨种的小火炬,指甲盖大小一个,吃半个辣得他都在地上直蹦,他给沈国慧的半杯水里泡了五个,泡了整整一顿饭,然后倒进了她漱口的杯子里。

“又在她的擦脸毛巾上涂了辣椒水。”沈国栋接着补充。

喝了那杯辣椒水肯定辣哭了,再用毛巾一擦眼睛,哎呦!一定爽死了!

沈爷爷气得直瞪眼睛,最后也只能冲这个坏小子使劲儿挥手,“闯了祸你还不赶紧走!?等着我踢你呐!?”

几个孩子当然不怕沈爷爷踢,都笑嘻嘻地跟沈爷爷告别,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几个人让小张叔叔送到家门口,礼貌地跟他告别,目送他的车子开走,才开门进屋。

最先进去的周晨踏进里屋的门,呆了一下,一转身又出来了。

“怎么了?”走在他身后的周阳赶紧问。

“我想先出去静一静。”周晨说完转身就走了。

周阳和墩子紧走几步进屋,也愣住了。

沈国栋抱着周晚晚从两人身后挤进去,也不说话了。

周晚晚看了一眼基本已经被小汪毁掉的屋子,慢慢捂上眼睛,“小汪!闯了祸你还不赶紧跑!等着二哥踢你呀?!”

1966年9月

“小汪!你又闯祸了!快跑啊!沈哥哥马上就回来踢你了!”

周晚晚声音未落,小汪已经从屋里冲了出来。已经成年的小汪跑起来威风凛凛,两只耳朵迎风立着,四肢矫健有力,只一个纵身,就越过将近两米高的障子和花墙,消失在旁边的一大片玉米地里。

周晨从窗户里伸出头,笑嘻嘻地看了一眼,然后关好窗户招呼周晚晚:“骗走了!快!赶紧吃!等它回来咱们又不得消停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