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晨刚把被子晾出去,周红英满脸是血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小兔崽子!你等着!”周红英指着周晨的鼻子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赶紧跛着一只脚进屋了。
周红英在东屋一通哭诉,周晨在西屋老老实实地跟大哥交代问题。
他下午补课回来,正好忠学要去北大泡子找保学玩,李老师不放心五岁的忠学自个去,周晨就主动承担了护送他的任务。
从北大泡子回来,周晨老远看见周红英蹦蹦跳跳地走过来,他一时没忍住,就躲在一个柴火垛后面,等周红英走过去,从后面一脚就把她踹趴在了大雪壳子里,然后上去就是一顿狠踹,踹完就跑了。
所以周晨回来才那么兴奋。
周阳气笑了。弟弟还这么小,一时没忍住也不怪他。每次看见周红英,他也来气,也想再揍她一顿。
“要是爹一会儿过来要揍你,我帮你挡着,你赶紧跑,去生产队找丁爷爷待会儿,等下晚儿爹消气了我去接你。”周阳现在身高一米七十多了,虽然没有周春发高壮,抵挡他一阵子也没问题了。
“二哥要快跑!现在就把厚棉鞋穿上,厚棉袄也找出来呀!”周晚晚赶紧给她二哥跑路做准备。不是怕他真挨揍,是怕他一时惊慌跑出去给冻着。
周晨看着哥哥和妹妹这么向着自己,马上就轻松了,“爹要来打人了,囡囡怕不怕?”
“二哥不挨揍我就不怕!”有她在,能让她哥哥挨揍的人还没有呢,她怕啥。
周阳和周晨都笑了。妹妹这是一心向着他们呢!
一会儿工夫,周春亮果然过来了。他这一整天都在东屋待着,周老太太从今天晌午开始就抓着周春喜、周春亮和周春来三个儿子的手不撒开,把几个儿子绑在身边说话,这都一下午了,要不是周红英回来告状,估计周春亮还不能回来。
看周春亮回来,周阳赶紧把弟弟妹妹挡在自己身后。周晚晚怕她二哥挨揍,也想过去把周晨挡在自己身后,被周晨提溜起来放到了炕里。
“你说你姥家,这是办地啥事!”出乎他们的意料,周春亮回来就开始抱怨李秀华的娘家人:“你老舅非说你老姑碰坏了他的滑冰车,几句话说不通上来就揍!”
周春亮气得胳膊举得高高地,指着宋屯的方向,李秀华娘家就在宋屯,离三家屯五里地,“他都是十八的大小子了!为了个滑冰车打一个十三的小丫头,这算啥事儿!看把你老姑给打地!鼻口窜血!脚脖子肿地像个大馒头!还说啥要把她腿打折?他这是欺负咱么老周家没人呐?你姥家就没一个着调的人!一窝子不着四六!”
周阳和周晨都愣住了,这周红英后来又让老舅给揍了?
周晚晚冷笑,她老舅揍周红英是为了一个滑冰车?周春亮到底是装糊涂还是真没脑子呀?
她这个前世今生从无印象的老舅应该是听说了李秀华的事,想收拾周红英又没借口,才想了这么个招儿。毕竟周红英告发李秀华的事是政府主持的,又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想揍她要是直接说原因,那他就是打击报复革命群众,说重了都有可能定个反革命之类的罪名。
可是现在他揍周红英就是为了个滑冰车,这周家就不能上纲上线了,要是周家敢去找他,说不定他正等着呢,这是个多好的狠揍周家人的机会呀!揍完了,周家告到北京去他们也就是个斗殴,还是周家人去他们家找茬的,怎么他也不会吃亏。
周晚晚忽然就想笑,她这个小舅舅,还真是挺有意思!
前世她对姥姥家的人没有什么印象,也没跟他们有过多少接触,唯一的一次就是她考上县城的高中,她大舅等在学校门口给了她十块钱和两个白面馒头。
那时候她懦弱胆小,又因为记恨姥姥家人多年的不闻不问,说什么都不肯收。最后她大舅扔下东西红着眼圈走了。她当时正操心着周老太太让她退学的事,也没有精力去宋屯看看姥姥一家人,时间久了就更拉不下脸来,就这么错过了。
现在看来,姥姥家的人,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对母亲和他们几个孩子不闻不问,至少,她的小舅舅还知道给母亲报仇呢。虽然幼稚了些,可至少是有心的。
有心就好。她这一世不求别的,只求别人对他们兄妹的一片真心。
“你俩,去宋屯!问问你姥和你姥爷,他们家这是想干啥?就李国华这样的,他们管不管?再不管早晚得成个流氓!欺负咱们老周家没人咋地?再敢这么欺负到门上来,就把他腿打折!”周春亮挥舞着双手气愤急了。
“爹,我老舅确实该揍!还有我大舅和我二舅,还有我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你忘了他们去年来咱家一通砸了?要不是公社来人,他们还不得不让咱家过了呀?这回又欺负我老姑,你去揍他们!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到咱家门上来。”周晨笑得灿烂极了,鼓动着周春亮也去把他姥姥家也砸了。就怕他爹没那个胆子!
去年李秀华出事,她娘家来人跟周家讨说法,周家人话说得难听,李秀华的二哥李金华和弟弟李国华领着几个子侄就在周家一通砸,跟周家几个儿孙也起了冲突,要不是公社武装部长孙长河就在大队办事,及时赶来,说不定得出人命。
其实李家就是觉得周家欠了他们家人命了,孙长河怎么调节都没用,李家几个小伙子掐住周春亮不放手,让他偿命。周家要告李家,让他们赔偿损失。
孙长河没办法,只得抓了李家老大李厚华去公社革委会,什么时候李家放了周春亮、赔了钱,什么时候放李厚华。
最后李老太太没办法,让儿孙们放了手。
李老爷子也因此事气出了一场大病。
当时周阳和周晨刚失去母亲,对父亲的依恋特别深,看李家舅舅和表哥要把他爹揍死了,拼了命上去阻拦。李家众人伤了心,再加上周老太太的谩骂,以后李家人就再没上门了。
现在的周阳和周晨回头看当时的事,都觉得遗憾。姥姥家的人是真心为母亲说话的,是真心要为母亲讨回公道的,当时如果他们能成熟一点,好好处理这个问题,现在也不会与姥姥家的关系弄得这么僵,甚至都断了往来。
周晨现在鼓动周春亮去找李家人算账,是看准了他没这个胆子,摆明了在讽刺他。
有时候人心真的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当你对某一个人有感情的时候,他无论做什么你都能为他找到合适的理由,可一旦失望,感情被耗尽,就好像这个人被忽然揭去了面具,隐藏在下面的一切龌龊和猥琐都在你的眼里无所遁形。
周晨现在对周春亮就是这样,好像忽然就能看明白他了,那些被他隐藏起来的,遮遮掩掩不想让人知道的心思都被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让周晨对他更加失望。
“小二,别说了。”周阳把弟弟拉到身后,看父亲的目光复杂极了,“爹,我们不能去,去了也不能替我老姑讨回公道。咱家谁不服气谁去吧,我俩也不拦着。”
周春亮气呼呼地走了。他现在烦死跟两个儿子相处了,让他特别别扭。这俩小子从小跟他就不亲,现在一个油盐不进,一个阴阳怪气,都让李秀华给带坏了!
周红英和周老太太抱着狠狠地哭,逼着周家几个儿孙去找李家算账。可周家人现在焦头烂额,谁有心思给她讨什么公道啊。
周红英母女没哭完,公社徐家那边就传来消息,周娟出事了。
迎亲的三辆自行车走到小高屯忽然就出事了。周娟坐的后车架子齐根儿断了,周娟直接从车上掉了下来,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墩儿。
看着忽然莫名其妙就断了的自行车后架子,徐卫国觉得晦气极了。可也没办法,只能换了一辆自行车接着带着周娟走,周娟坐上去没走出五米,这个车架子又断了,又狠狠地给周娟来了个屁墩儿。
这就太诡异了。他们三个骑的都是永久牌28寸的大自行车,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听说谁的自行车后架子直接齐刷刷地折了,就这么干脆地掉下来的呢,更别说一起掉俩了。
不管怎么样,这婚总是要结的,徐卫国把目光投向了最后一辆自行车。
“我这车子可是新的,整坏了我爹得踢死我!”骑着新自行的是公社卫生所崔大夫的二儿子催良,他答应陪徐卫国来迎亲也是为了显摆一下家里的新自行车。现在一看,徐卫国这个新媳妇太邪门了,她坐哪辆车哪辆车坏,他可舍不得自己的宝贝自行车。
崔良骑着他的新自行车跑了,另一个陪着来迎亲的也垂头丧气地找地方修他的自行车去了。徐卫国和周娟干巴巴地站在路中间发愣。
小高屯离公社两里地,又挨着两条公路的汇合处,来往的人和车都不少,已经有几个附近的村民停下来看他们了。
两个人没办法,只能推着自行车步行。
周娟从第一次摔跤开始就觉得小腹坠坠地疼,刚走了几步就觉得有一股暖流从下面流了出来。
旁边有人看着,周娟也不好跟徐卫国说什么,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自行车后面走。
“哎呀妈呀!新娘子咋流血了?”走到公社的小街上,正要往徐家拐,公社食品站的王粗脖子大叫了一声。
他知道徐卫国今天结婚,特意跑出来看热闹,没想到就看到周娟蓝色的裤脚子上已经被血浸湿了好大一块。
红色的血在蓝色的裤子上是偏黑色的,可周娟的棉鞋上镶了一圈白色的芽边,那芽边还是全新的,雪白雪白,更映衬得血流到上面鲜红鲜红的刺眼。
周娟和徐卫国都顺着王粗脖子的目光看过去,周娟看到裤子上的血,感觉一股股暖乎乎的液体从身体里流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这么多血,看着周娟裤子上的血迹不断扩大,鞋上的血也越积越多,徐卫国吓傻了。周娟也傻了,她忽然觉得小腹一阵绞痛,一个东西从身体里滑落出来,她甚至能感受到它的形状和质感。
这个时候的棉裤都裤腿肥大,根本存不住东西,扑通一声,周娟好像听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虽然别人可能完全听不到,可周娟自己却听得清清楚楚,这声音甚至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像有什么东西掉进了万丈深渊。
“这是啥掉下来了?!妈呀!是一块肉啊……”
……
周春发夫妇听完了徐家派来的人讲完周娟的事,脸色煞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家倒是去个能做主的人看看呐!”来送信的是徐卫国的表弟,他来之前他姨可是叮嘱过了,咋地都得让周家来个说话算数的,要不到时候周娟要是出了啥事,他们再讹上徐家。
“他妈,这女人的事,我去也说不明白,还是你去。”周春发把王凤英推了出来。
王凤英也害怕,这要是周娟真的把孩子摔掉了,那可丢了大人了!这是未婚先孕,是破鞋呀!整不好还得被公社革委会拉去批斗,到时候他们全家可没脸再见人了……
站在公社卫生所走廊里的刘荣也觉得没脸见人了。
她听说周娟出事儿,又急又怕,跑来的路上摔了两个大跟头,腿哆嗦得都不好使了。
周娟肚子里的那可是她的孙子呀!这要是没了,她可得心疼死。
同时她还害怕周娟未婚先孕的事事发。这要是宣扬出去了,她儿子和媳妇没结婚就整出了孩子,那他儿子就是耍流氓,她媳妇就是个破鞋!
刘荣提心吊胆地来到卫生所,给周娟看病的许大夫已经走出处置室了。
许大夫是大家客气的叫法,其实许芳只是公社卫生所打杂的,兼职护士、配药、收款和打扫卫生,因为没有女大夫,妇女们得了什么女人病都不肯让男大夫看,许芳就成了她们的妇科医生。
粗门大嗓的农妇们可不管许芳的解释,说啥你只学过三个月护理,不是大夫?在卫生所里穿白大褂的还能不会看病?可不能给男人瞎看瞎摸,就找你看了!
许芳今年四十岁,已经在杨树沟公社当了五六年的妇科大夫了。
摘下沾满血迹的手套和口罩,许芳的语气也有些不确定,“看情况像是流产,流下来的东西没拿过来,我也不能确定。”
这还有啥不确定地,这孩子都下来了,不是流产是啥?
刘荣一时脸色明灭不定。
一直在一旁傻愣着的徐卫国心急如焚,现在这个时候,他也顾不得害臊了,把他娘拉到没人的地方,遮遮掩掩地问出了他一直憋在心里的疑问:没进去能怀上孩子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