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属于猛兽的那种粗重呼吸声以及蹄爪不安踩动的水声从那处传了过来,打在密道弯折的石壁上,折出了好几重回音,听起来给人一种莫名的焦灼感。

这绝对不是什么平和的征兆。

巨兽人族的后代在刚出生的时候呈现的都是人形,直到后来的某天会突然开始出现兽形的模样。这个过程就像是普通人会说话会走路一样,有的人早,有的人晚,但总有个相对集中的时间段。提早太多或者晚了太多都会被人当成稀奇来谈论。

每年的贝坦日那一周,便是三岁左右的巨兽人族幼儿变样的高峰期。

众所周知,第一次变成兽形的巨兽人,会短暂地出现六亲不认的情况,凶性难当。一方面是因为身体上的变化必然伴随着一定的生理不适,容易让人不安又烦躁。另一方面则是第一次把兽性释放得这么彻底,难免控制不住不会刹车。

所以对巨兽人家庭来说,幼儿第一次变兽形的那天真是既令人欣喜又令人头疼,为了武力压制幼兽又不把它搞死,成年巨兽人总要费上老大的劲,往往是一片鸡飞狗跳、屋瓦狼藉。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幼儿,再凶残又能凶残到哪里去呢?

眼前这位就不一样了……他比人家普通巨兽人起码迟缓发育了十来年,跟“幼”字扯不上半点关系。平时以人的状态认真打一架,凯文都只能靠经验技巧争取过半的赢面,单拼力量之类硬性的东西,根本不是奥斯维德的对手。这下好了,再变个兽形,体型压制力量压制只会变本加厉,万一疯起来……

三个自己都不一定拴得住吧?凯文干笑着想。

墙壁上巨大的影子看起来实在太具有压迫感,凯文没有直接莽莽撞撞地冲过去,而是一步一顿地朝石壁后面走,尽量不造成太杂乱的声音,以免让本就躁动不安的猛兽更加焦灼。

事实证明他没有冲过去的想法是对的,墙壁后的那位貌似不太想见到他。

他每朝前走一步,就能清晰地看到那个巨大的影子朝它的后方退了一步。而一直在密道中来回折返的兽息却随着每一点动作变得更加粗重。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墙壁后的是谁,凯文早就判定对方要么想逃走,要么打算以退为进攻击他了。

“陛下?”那影子再度后退一步的时候,凯文忍不住还是开了口。

猛兽从喉咙底压出了一点低沉的吼声,听起来略有一丝警告的意味。

凯文想了想再次朝前走了一步,道:“奥斯维德?”

猛兽安静了片刻。

凯文:“……”平时也没见你对称呼有什么反应啊?!

他略微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心说纠结个称呼,这反应有点儿幼稚,别是形态变了心理也跟着解放了吧?学巨兽人族卖蠢可不是什好事……

“我已经看见你了,你后退个什么劲?”眼看着再迈两步就能转到石壁后面,凯文怕奥斯维德一个冲动下转头就跑,于是先唬了他一句。

奥斯维德似乎真以为自己已经被看见了,巨大的身影一顿,没再继续后退。

凯文趁机大步绕过了石壁,嘴里还说着:“怕肉太厚被我宰了吃么还是——”

后半句话没有出口就已经生生咽了回去,因为凯文终于看到了奥斯维德的兽形模样——

天狼。

在他面前的是一头巨大的天狼。通体雪白,皮毛蓬松,透明的眸子里有种冰冷又透彻的意味,居高临下看着谁的时候,总能透出一股冷漠的凶性。模样气质和摩高冰原的雪狼极其相似,却又孤高得多。

凯文:“……”

凯文被戳中了审美的g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在心里感叹了一句:这小子真特么会选模样变啊!

他的突然出现显然让变成天狼的奥斯维德有些措手不及,再加上他见了奥斯维德之后便一副被惊到的样子,让本就有些躁动的奥斯维德更加安定不下来。

他似乎被凯文的沉默刺激到了,眯着眼睛微微放低了脖颈。弓起的腰背呈现出攻击的姿态,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动作变得更加凸显,显得流畅有力,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

奥斯维德从喉咙底低低地呼哧了两声,便猛地扑了过来。

巨大的猛兽一跃而起,从凯文头顶上笼下了一大片阴影,似乎真的陷入了巨兽人第一次变身的传统里,兽性难控,六亲不认。

回过神来的凯文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抬手摸上了腰间的短刀刀柄。

然而在手指触上刀柄纹路的那一瞬间,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这个攻来的猛兽究竟是谁。于是他不得不半途改了主意,打算放弃短刀空手肉搏。

这么一下犹豫终究还是拖慢了他的反击,使他转眼便站在了劣势的位置。

天狼扑来的速度很快,凯文甚至手指还没从刀柄上挪开,就感觉那个庞然大物的前爪已经毫不客气地抵上了自己的喉咙。

紧接着,整个天狼躯体都压了上来。

“噗——”被压得几乎吐血的凯文眼前一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砸在了他的身上,简直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而天狼蓬松的白毛则趁机糊了他一头一脸,有几根差点被他咬进嘴里。

等他从头晕目眩中缓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位英气逼人的大爷正端卧在他身上,抵在他喉咙上的爪子收回了利刃般的爪尖,只剩下一团不算多软的毛。

凯文:“……”

他觉得自己仿佛被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毛绒睡袋里,只勉强露出了一颗脑袋。这本身并不是什么坏的体验,但是可怕的是,这睡袋上面还被缺德货压了好几块巨石,沉得要死不说,睡袋的毛边还偏偏在他脖子上蹭来蹭去,又扎又痒,生不如死……

这他妈就很要命了。

简直是酷刑!

经受过百般锤炼的凯文·法斯宾德阁下对“疼痛”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不怕的,剖皮刮骨他都能一声不吭、面不改色,这种千斤压顶他也同样能硬生生扛下来。

但是他怕痒……

毕竟从古至今也没有哪个闲得蛋疼有胆子去挠他的痒痒不是?

“你有意识?”凯文艰难地开口问道。

他企图绷住表情表现出一副非常严肃的模样,但是他真的要被痒得不行了,于是两厢竞逐之下,最终定格的表情略有些扭曲。

稳稳压在他身上的天狼不太熟练地收了两边的翅膀,低下头用看猎物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开了口:“你以为我会像那些刚出生没几年的巨兽崽子一样控制不住乱发疯?”

凯文一愣:“你这样子还能说人话?”

这话问得实在有点儿像在骂人,听得奥斯维德很是无语。他不屑地从喉咙底嗤了一声,道:“大概是混血的功劳。”

被压在地上的凯文这会儿明白了,眼前这个王八蛋臭小子刚才那一系列兽形难控的模样都是故意的。

天狼的头再度压低了一点,鼻尖几乎要抵上凯文的鼻尖。奥斯维德的声音低沉沉地顺着胸腔传递到凯文的胸腔里:“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凯文:“……”

“你把脑袋拿开一点我就告诉你。”凯文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如果你能把自己整个儿身体都拿开,那就最好不过了。”

奥斯维德却并没有乖乖听他的,他透明的眸子一转不转地盯着凯文的眼睛,道:“不,我可以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一点倒影。”

“地上的水洼多的是,你要照镜子也挑个大的,你再这么盯着,我可就摸刀了!”凯文简直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说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偏偏身上这位大个头还在这里装傻卖蠢,一副听不懂人话的样子。

“你刚才也摸刀了……”说道这个,奥斯维德避重就轻地说道。一提到凯文之前的举动,他的语气就变得很古怪,听起来甚至含着一点儿危险的意味,显然对此非常介意。

凯文因为不得不放重呼吸的缘故,连脖颈和耳根都有些充血,泛着一层薄薄的红:“那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想起来是你我就打算把手挪开了,结果你已经整个儿压上来了,你知道你现在这模样究竟有多重吗?换个脆弱点的已经被你压死了!”

奥斯维德成功地在凯文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大概的模样,鉴于充当镜子的凯文连脖颈边的青筋都快爆起来了,他终于拾起了一点儿良心,把自己庞大的身体挪到了一边,但一只前爪还不依不饶地压在凯文脖颈上,只是放松了力道。

“呼——”凯文终于活过来,重重地喘了几口气。他从刚才那股泰山压顶的憋闷感里慢慢缓了过来,然后有气无力地抬手把奥斯维德的爪子往旁边拨。

奥斯维德双眸一转不转地盯着他,看着他脸颊、耳根、脖颈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下去,呼吸慢慢喘匀,手却依旧使不上来劲的模样……脑中突然涌上来一种想要干点什么的冲动。

凯文拨了两下没拨开爪子,顿时给了奥斯维德一巴掌:“啧——差不多行了啊。”

他这一下打得没什么力道,倒让奥斯维德脑中的冲动变得更加强烈一点。年轻的不成人样的皇帝终于在心里叹了口气,承认巨兽人族所谓的兽性还真的有点难控。

凯文当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看到奥斯维德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将鼻尖凑近他脸侧嗅了嗅,大而沉的前爪磨圈似的在他身上揉了两下,揉得凯文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这又发的哪门子疯……”他刚瞥了奥斯维德一眼,就感觉这货挪开了一点爪子,而后伸出舌头在他下巴和脖颈的连接处舔了一下。

凯文:“……”

天狼的舌头虽然没有虎狮那样的倒刺,但也决不光滑,粗粝的触感从脖颈上滑过的时候,凯文头皮都炸开了。

这类猛兽有时候性质上来了,在咬断猎物的脖颈前,会这样舔上两下。动作里满满都是危险逼近、死亡临头的信号,被捉住的猎物绝对能被这样的挑衅吓尿了。

可现在不同,毕竟眼前这头猛兽怎么也不可能要来咬断他的喉咙。

凯文一方面觉得奥斯维德兽化得有些彻底,一方面脑中又不受控制地冒出了皇帝平日的样子。这么一联想,这动作顿时就变得暧昧至极……

奥斯维德掐点掐得非常准,在凯文正要开口的时候,他非常识相地抬起爪子,挪到了一边。

“……”凯文神色略微复杂地瞥了他一眼,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终还是一声不吭地坐起身来。

“这是哪种动物?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奥斯维德面不改色地扯开了话题,当然,也可能是他正顶着一张兽脸,想改色也改不了,有种天然装聋作哑的优势。

“天狼。”凯文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解释道:“恐怕只有带插图的神历里才有,总共也没出现过几只,我以为早就绝迹了,没想到还残存了一点血脉下来。猛兽的身体,猛禽的翅膀,搁一块儿凑了个禽兽,多奇妙啊。”

他面无表情地拐着弯儿骂人,本想借题发挥揍皇帝一顿,然而一看奥斯维德现在的模样,他就噗地熄了火,下不去重手,也骂不出什么重话。

可见戳中萌点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凯文叹着气翻了个白眼,心说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打人都得束手束脚的。

他默然片刻,斜睨了奥斯维德一眼,道:“既然都成这禽兽样了,贝坦日结束前你也别指望能像个人了,认命当坐骑吧。”

奥斯维德:“……”

堂堂皇帝变成坐骑这种奇遇,大概除了奥斯维德也没第二个人能经历了。这要换个人说这种话,奥斯维德能当场结果了他,但说的人是凯文,他也就只能听着了。

不得不说,四条腿的跟两条腿的比起来速度就是不一样;有翅膀的和没翅膀的,更是大有不同。

有了一匹奥斯维德,凯文可谓日行千里不在话下,追起先行的军队来简直如有神助。不到一天的工夫,他们就看到了先行军留下的痕迹。

只是那些痕迹并不让人愉快……

那是零零星星遗落在密道里的士兵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