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皱巴巴的羊皮纸团在门外滚了一圈,便被墙角掩住,彻底看不见了。

奥斯维德坐在书桌前重重地揉按着太阳穴,刚才稍微提起来的那么点儿精神又倏地散了。长久的睡眠缺失让他整个人处于一种深重的烦躁中,还混杂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精神上的麻木,似乎天大的事情落在面前,都蔫蔫的提不起应付的兴致。

白鹰是个识时务的,它深觉面前这人周身都笼罩着一层低气压,随时可能逮着谁撕谁,于是在完成送信这一任务后,就势一滚下了桌,四叉八棱地躺在地上歇气。

人在极度疲惫的时候,思维总是跳脱而飘忽的。奥斯维德支着头,翻了两页面前的军报,又看了眼窗外依旧浓重的夜色,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以前的帕森庄园来。

几个零碎的画面一转,困意便又卷上来了——

那好像是个春末的下午,那几天外头爱下雨,带着几声晚春的闷雷,从远处隆隆碾过来。

帕森庄园二楼的茶厅被那株阔叶女贞树挡了半边窗户,采光不太好,雨天里更显得整间屋子黑沉沉的,十分昏暗。

奥斯维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压着一卷书,眼睛却一直盯着窗外的花园小道。那条小道一直朝前延伸下去,就是铁质的雕花大门。

老管家伊恩“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进屋一板一眼地道:“少爷,抓着书发呆不是好习惯,要罚的。”

小小年纪的奥斯维德抿着嘴唇转过头来,问道:“那个讨厌鬼今天不来吗?”

伊恩脸上的法令纹变得更深了一些,“一个有礼的绅士不应该这样称呼别人。法斯宾德阁下昨天接到了军团调令,春假提前一周结束,已经动身回王城大本营了。那时候您烧还没退,所以没跟您说。”

奥斯维德听完,心里先是庆幸了一下,为自己可以少练几个傻兮兮的格斗术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又觉得有些索然无味的失望。

具体失望什么他说不出来。

他只觉得那个法斯宾德虽然是个混蛋,但至少比那些佣人要有意思许多。庄园里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儿人气,现在又散了,安静得有点无聊。

他盯着花园尽头的雕花大门看了一会儿,又转头问伊恩:“那明年春假他还来么?”

伊恩想了想,摇着头实话实说:“军团里一般只有第一年有完整的春假,这是新兵福利,明年他应该来不了了。”

后年呢?

他想问,不过应该也是一样的答案……

又一声闷雷滚过去,他还没从浅浅的失望中剥离出来,眼前的景色便是一晃,他面前的玻璃窗变成了一面墙,再往前走两步,便是一扇半开的门,几个女佣正在里面躲懒闲聊。

他隐约听见其中一个人压低了声音道:“你们没听说过老爷不喜欢小少爷的原因?”

另一个人“嘘”了一声,轻轻道:“没发现他跟克诺老爷越长越不像?”

“他也不像夫人啊。”

“夫人重病好几年了,瘦得都脱相了,你能看出她原来什么样儿?”

“这倒是。”

奥斯维德站在墙边一动不动,既不想朝前走,听得更清楚些,也不想后退。

就在女佣们又要继续猜测讨论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了奥斯维德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少爷您今天的书还没看,不能偷懒。”

那是伊恩的声音,但是他转头却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人成了凯文。

他感觉自己像植物抽条一般迅速拔节长高,视线从仰视变成了平视又变成了略微的俯视。

而凯文则拍了拍自己腰间的牛皮袋,一脸轻松地道:“我去趟神墓,很快就能回来。”

接着他转过身,跑进了一片荆棘丛,身手矫健地在荆棘枝中劈开了一条道。就在他转过头来冲奥斯维德挥了挥手说“看见没,我就说我一个人绰绰有余”时,一条长满尖刺的荆棘枝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蹿了起来,眨眼间便捅进了凯文的心脏。

凯文睁大了眼睛,张口想说话,却溢着血沫,无声地朝后倒去……

“你——”

奥斯维德支着下巴的手突然抽搐了一下,像是不小心踩空台阶一样,猛地惊醒过来。

他垂着目光,盯着自己桌上被水洇湿的羊皮纸地图看了好一会儿,才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桌角上的沙漏只浅了薄薄一层,离他刚才被白鹰惊得睁眼并没有过去太久,但他所有的困意都已经被刚才几个杂串在一起的片段扫了个干净,再没有要睡的意思。

他搓了搓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得更彻底一些。而后起身拎起挂在一边的斗篷和铜丝面罩,打算去一趟医官院。

年轻的皇帝大步走出书房门口,外面巡视的守卫立刻“啪”地一并脚,就要匆匆跟上,谁知他刚迈两步,面前的皇帝脚步便骤然一停,低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守卫差点儿没刹住直接撞上去,扒着墙皮直拍心口:卧槽吓死了!

“陛下您需要找什么?我帮您。”守卫小心问了一句。

这话刚出口,奥斯维德已经抬手摆了摆手,道:“不用,看到了。”

他弯腰从墙边捡了个小小的羊皮纸团,展开看了一眼后冷哼了一声,似乎对纸团里的内容嗤之以鼻,可下一秒他又把那纸团塞进了兜里。

守卫下意识好奇:“这是什么啊陛下?”

奥斯维德抬脚便走,头也不回地丢出两个字:“垃圾。”

守卫:“……”

垃圾你揣兜里干啥?

地图另一处,白头山丘脚下,凯文他们倒是一夜无话,早早钻进军帐歇下了。虽然负责轮流值夜的几人一直拎着心,但总体过得还算安稳。

早上天刚有些蒙蒙亮,众人便在凯文指使下收拾东西,准备重新上路。

“马鹫别牵了,就让它们先在林子里等着。”凯文淡淡道,“这山壁它们就是飞也飞不上去,摔下来就是块饼。”

众人:“……”祖宗您能别说话吗?

凯文又道:“不需要这么多人一起上去,留一部分在这里守着接应,顺便看着马鹫别让它们饿死。”

刚才还绿着脸的众人一下子又都正常了,似乎没一个想在这里退下来。

“说真的……”凯文倚在山壁上抱着胳膊,正色道:“不要觉得留在这里是临阵打怵,不够爷们儿。战士本就各有分工,这里必须得守几个人。你们要都不开口,我可就直接点了啊。”

他说完扫了一圈,见依旧没人主动,便抬手点了五个人出来。

这五个从昨天开始脸色就比其他人白一些,显然是真有点儿惧高,犯不着跟上去受罪。

“虽然不太可能,但要是我们一周都没从山上下来,就回去跟奥……跟陛下说另想别的方法吧。”凯文想想还是嘱咐了一句,毕竟带了一群人进去,一切都不好说得太满。

打算上山的人很快便收拾妥当了。

凯文解了腰间别着的那把短刀,拇指一挑便出了鞘,握在手里方便过会儿攀爬。

小狮子班站在他旁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能绕过去,得上去?难道永生瀑布就窝在山顶上?可瀑布不都是挂下来的么?”

这话其实其他人也想问,但碍于一张老脸,都不太问得出口,只得指望一个有什么说什么的孩子。

凯文用短刀在山壁上试着凿了两下,又摸了摸刀刃,道:“上去就知道了,现在说了你们反而要脚软。”

众人:“……”你这话的杀伤力更大好么?!

白头山丘看起来直上直下,也不是真的没有路。真攀爬起来,还是有可以搭手踩脚的地方的。

凯文一个人一马当先,他腰上拴着一根极有韧性的细绳,一个串一个地系着身后所有人。远远看起来,这一行人像是攀在山壁上的一条蜿蜒的蜈蚣。

“看准手里抓住的石块就好,千万别回头。”凯文往上攀爬的时候还有工夫叮嘱其他人注意事项,他声音又沉又稳,连个气都没喘。笔直高耸的山壁于他而言,如履平地。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那他攀爬速度只会更快,因为他知道,这山不适合久呆。在这里耗得越久,就越容易碰到些麻烦东西。

但因为身后还叮叮当当栓了一串,他不得不控制着速度,爬到感觉腰间的绳子越绷越直的时候,就停下来等会儿,等到他们重新赶上来再继续。

紧拴在他之后的是小狮子班,这小崽子没心没肺,不会想太多。而后面的人总体水平差不多,相互间系着的绳子也没出现这种一会儿拉直一会儿再弯回来的情况,所以一开始,他们没觉得自己和凯文之间差很多。

爬山的时候,尤其是爬这种熬人的山时,时间就好像过得特别缓慢。明明感觉一个世纪都要过去了,却依旧望不到山头。

众人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一个个手脚仿佛灌了铅。手掌上沾了灰尘砂石,抓在凸起的石块上时没那么稳固,总得多抓两把才敢抬脚,一来二去,整个队伍的节奏便有些乱。

“快了,我已经能看到山顶了。”凯文想想,还是回头鼓励了一句。

从他这个角度往回看,黑压压的人头几乎直贴在他脚下,再下去就是万丈深渊,整个人仿佛没有凭依地吊在高空,似乎随便来一阵大一点儿的风,就能把他们统统扫下去。

不过这高度对他来说还能忍,所以他只是表情漠然地扫了一眼早就望不到的山脚,便收回目光,张口冲其他人道:“别回头,已经爬了三分之二了。这山看起来高,其实只有一千来米,你们想想平时一千来米的距离是不是也不算长。”

众人:“……”

这祖宗真不如不说话。

不过一千来米的总量刨去三分之二,就只剩几百米,把它想象成平地,心里也确实会好受些。

只是……

领头的这位他妈的是怪物吗?!为什么我们都恨不得累成死狗了,他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着话,说话也就算了,妈的他还敢回头!

一干军团大小精锐军官,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神的不公——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能这么大?!为什么会有法斯宾德这样的奇葩!

凯文朝前又爬了一段,直到他和班之间系着的绳子再次变直,才又一次停下来。只是这回,他没有再面不改色地回头说话,而是把自己的耳朵贴在山壁上,屏息听了一会儿。

隐约有“悉悉索索”的摩擦声,顺着坚硬的山壁石脉传了过来,听起来,就好像这山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似的。

好在其他人几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快要没有知觉的手脚上,所以没人注意到这种让人细想起来觉得毛骨悚然的声音。

凯文听了一会儿,皱着眉抬起了头,一直冷静放松的表情终于有了绷紧的迹象。

所以说,爬着破山还是得抓紧时间……

他心里这么感叹了一句,却并没有回头催促其他人稍微快一点儿,因为催促其实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过会儿你们可能会看到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从头顶掉下来。”凯文语气依旧平缓,似乎在交代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情,“不用管,继续爬你的就行,不过要稍微避让一下,别好不容易爬到这里,又被闷头一下砸回原地。”

一开始听他这么说,众人脑中先想到是山间落石,除了叹了两口气,倒也没真觉得多可怕。直到他们听见头顶上不知多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了一些声音。

那声音非常怪异,音调像是人声但又含含糊糊,听不清内容。

非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是一群被拔了舌头的人凑在一起,交流全靠嚷嚷,却没人能听懂它们嚷的是什么。

山顶为什么会有这种声音?!

众人细想了一下,只觉得头皮都有些发麻。

“世界之大,我们要坦然接受各种族群的存在。”凯文的声音自头顶幽幽传来,那变态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功夫调笑了一句,“就算长得丑也不能歧视人家。”

众人:“……”

凯文一手抓着石块,一手握着短刀凿在山壁中,静静地伏在石面上,眯眼看着山顶上笼着的一层奶白色雾气,像一只贴着山壁游走的蛇,伺机而动。

突然,就见那层奶白色的雾气里接二连三出现了一些黑影的轮廓。

凯文身体一绷:来了!

几乎是眨眼的工夫,那些雾中的黑影便以极快的速度蹿了下来。它们好像手脚上带了吸盘似的,由上往下蹦蹿居然没有直接滚去山脚,两步一跳便跟凯文来了个脸对脸。

凯文刚才的话不算调侃,这些玩意儿长的是真丑。

它们硕大的脑袋和身体之间几乎没有“脖子”这个过渡,仿佛就是把一个老倭瓜扛在肩膀上。上半身几乎骨瘦如柴,连肋骨都根根分明,却有着一个浑圆得仿佛涨了气的肚皮,再往下是两条瘦如枯枝的腿,细脚伶仃,仿佛捏一捏就能断。

实际上,凯文还真就抬手去捏了。

这些怪物身上的皮肤如同百来年的老树皮一样,捏爆的时候,会发出脚踩在枯叶上的咔嚓碎响,听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恶心感。

它们速度快力气也不小,枯柴似的手指但凡沾到人身上,就能牢牢黏住,一拉一拽之间,攀在山上的人很容易就会被扯得直滚下去,在山脚摔成一摊肉泥。

凯文单手死死握着深凿进山石里的短刀柄,另一只手疾风般勾住怪物的腿脚,在那怪物即将要揪住他的手臂时猛一使力,“咔嚓”一声拗断它的骨头,而后毫无留恋地将它甩脱下去。

那些七八头怪物接二连三地扑过来,凯文空着的手攀住另一块山壁,转眼间便把凿进山壁的短刀拔了出来,而后也不再客气,抬刀便剖。

怪物硕大的肚皮大概是它浑身最软的部位,凯文刀锋雪亮,切豆腐般一划拉,便能活剖掉一个。

串在下面爬山的众人身上刚站起来的寒毛还没服帖下去,就听脑袋顶上几里哇啦一阵凄厉尖叫,嚎得上天入地,让人耳膜都有些发痛。

紧接着,一个个黑影便不要钱似的从两边扑簌直落,速度之快,让众人应接不暇。

缀在最末端的那个军官忍不住追着落下去的黑影看了一眼,腿肚子便是一抽——那怪物老树皮一般的脸长相可怖不说,脚下几乎望不到头的深渊更让人心惊肉跳。

他猛地收回视线,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石壁默念了好几遍“不能回头就要到了、不能回头就要到了”,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的心脏这才跳得平缓了一些。

奥斯维德有句话说得不错:“就算你不会受伤,也总共只有一颗脑袋两只手,以一当百当千那就是做梦。”

凯文就算动作再敏捷,也总共就两只手,何况还有一只必须扒住山壁,只能招架那些怪物一时。

好在这一拨下山的怪物并不多,总共只有八·九个。凯文在手臂抽筋前,把它们全都干翻了下去。他转了转那只手腕,稍微放松了一下筋骨,而后一刀凿在山壁上,冲下面的人道:“暂时没事了,走吧。速度加快一点,否则说不定还会碰上一拨,到时候我就不确定你们是不是只用看着不用动手了。”

众人一时间心情复杂。

他们从悬宫整队出来的时候,个个心里都抱着帮凯文一把的想法。毕竟只要是脑子正常的人,都会觉得“单枪匹马去闯法厄神墓妥妥是找死”,只是没好意思说出来而已。

他们觉得,有这么多人一起,毫无疑问会让凯文轻松许多。

直到爬山前,他们这样的想法还很坚定,毕竟搭帐篷找食物,烧水饮马,包括值夜,大多都是他们干的。但这会儿,他们就有些尴尬了,仿佛横空一个大嘴巴子抽在了脸上,火辣辣的直发红。

帮忙?让他轻松很多?

呵呵。

众人几乎都在心里给自己丢了一句干笑。

从攀上山壁开始,越往上爬,他们越发现自己仿佛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敌人派来给凯文当卧底的,专拖后腿的那种。

如果不是他们,凯文现在大概已经站在山顶上了,也自然不用经历刚才那一波肉搏,尽管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依旧很轻松。

“那是什么东西?”依旧是之前那个问“爬山还是绕山”的军官第一个开了口,“它们怎么会从山顶下来,住在山上?”

凯文斟酌了一下用词,最后道:“也不是,它们住在山里面。”

“……”军官一时间没能领会到这之间的区别,毕竟平日里说起“山上”和“山里”,表示的意思差不太多。

“至于是什么东西……你们就当它们是白头山丘土著好了。”凯文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玩意儿的存在,他一边继续朝上攀爬,一边道:“刚才不是还说了么,我们要坦然接受各种族群的存在。”

“你昨晚说山上有麻烦的东西,就是指的这个?”班喘匀了气,跟在他后面问道。

“差不多吧。”凯文想说也不全是,但怕这话说完,后面的人一个手滑滚下去,那就不太美妙了,“刚才那东西据我所知更喜欢晚上出来,刚才那几只大概是作息不太正常。”

他有意多说一些话,好让疲惫和惊吓双重煎熬中的众人稍微缓和一些,注意力都在话上,爬起来可能也没那么累。

“要是昨晚上来的话,碰到的可就不止这么点了,说不定成群结队地下来。”凯文啧啧两声,“跟涨潮似的扑下来,那我可拦不住。”

众人稍微想象了一下那种情景,脸色都有点儿发绿。

几番言语间,他们又往上爬了好一段。

众人虽然一直悬着心,但运气还不错。最后这一段算得上平安顺利,没再碰上什么幺蛾子,唯一的危险就是山壁上裹了一些雪冰,摸起来透心刺骨地凉,而且滑得厉害。

不过他们人手一柄军刀,凿进石壁里也不怕滑,而且一路爬下来早就蒸出了一身汗,冻一冻也无所谓,刚好降温。

“到了。”凯文淡淡的两个字,比什么兴奋剂都来的振奋人心。

原本感觉自己快要撒手人寰的众人眼睛刹亮,突然就活了过来,回光返照似的提了速,嘴里还不断催促着前面的人:“快点,快啊!”

凯文伸手在山顶的石台上摸了摸,而后借着短刀的力道,一个翻身便上了山顶,又转头把手递给紧跟在后的班。

一行人一个接一个地爬了上来,而后死狗一样张开手脚瘫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凯文也坐了下来,曲着一条腿,手肘松松地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给自己扇着风。

这里的地面其实裹了一层不厚不薄的雪,也不知被什么玩意儿踩踏多了,已经快压成冰了。一干人在冰面上冻了一会儿,懒懒的,一根指头都不想动弹。

直到快冻成人棍,这才陆续坐起身,问道:“之后怎么走?”

小狮子班年纪小精力也旺盛,很快就重新活蹦乱跳起来,溜溜达达地在四周围转了一圈。

因为高而直的缘故,这山在外看有些显瘦,好像到了山顶就只剩针尖那么大的地方了。可实际爬上来才发现,这山还是很藏肉的。

山顶的面积比他们想象的大很多,且并不是一望到底的平坦,而是怪石嶙峋,层层而立,三转两转就容易头晕,搞不清方向。

班没敢跑远,堪堪看了个大概就又缩回到凯文身边,道:“我转了一圈,没看到什么永生瀑布啊。”

凯文冲他摆了摆手,道:“不急,你们先歇口气,背着的那些干粮可以掏出来先吃一点儿了。我不确定下一次有时间吃东西会是什么时候。”

他这话一说,众人俱是一悚:什么叫做不确定下一次有机会吃东西是什么时候?!难道这就要进神墓了?可是神墓明明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啊?!

凯文也没忙着解释,他怕解释完这些人会胃疼得饭都吃不下。

他自顾自地从牛皮袋里掏出一点儿细碎的鹰食,在地上细细地洒了一圈。而后一巴掌拍在那个喜欢问话的军官背上,道:“尼克?把你包里的肉干掏出来,我快饿死了。”

尼克“哦”了一声,干脆把背包倒扣过来,包着肉干的油面纸包就那么滚到了地上。凯文毫不客气地剥开那层油面纸,叼起一根肉条,三两口就咽了下去。

一个爬个白头山丘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他们天亮出发,到山顶时都已经过了正午了,再加上大量的体力消耗,这帮大老爷们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太阳被泛着青黑的云挡了大半,只能看到一处模模糊糊的亮光,天色阴沉沉的,一副随时可能要下雨的样子。

山顶上的风又干又大,唯一的好处就是飞虫几乎绝迹,不用被担心叮得满身包。凯文连吃了三根肉条打底,到第四根时才缓下速度,细嚼慢咽起来。

就在他剩了最后一小口时,一声鹰唳从一旁的云雾里传来,吸引了凯文的注意力。

他刚转过头,就见之前被派去送信的那只白鹰跟着他一路抹撒的鹰食追上了山顶,扑棱着翅膀一个猛子扎进他怀里。

凯文:“……”

他是不太清楚这几年皇宫都是怎么养的鹰,怎么莫名有点儿卖萌犯傻的意味,回回都扑人一嘴毛。

白鹰十分通人性地支楞出一条小细腿,抖了抖腿上拴着的金属小圆筒。

凯文干脆把手里最后一点儿肉干塞进它嘴里,从小圆筒里抠出了一张卷好的羊皮纸。

临出行前,他就跟奥斯维德约定好了,为了方便皇宫远程操控,他每推进一步都要把进程报回去,最好附明地点路线和进入神墓的方法。

凯文这人懒得很,觉得洋洋洒洒地解释一番太费笔墨,才想出了那么个“图示法”,自认为简单潇洒,一目了然。

结果奥斯维德的回复更加一目了然,上面连图都没有,只写了两行潦草的字:画得什么污秽东西,不堪入目,再乱涂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回来打断你的狗腿。

凯文:“……”

不是,什么玩意儿就污秽了?还不堪入目?

他盯着皇帝嚣张得过分的小纸条看了好会儿,冷笑一声:这是仗着人离得远揍不到他,皮痒了是吧?究竟谁打断谁的狗腿?!

凯文想也不想便从牛皮袋里再度抽了一小张羊皮纸,迅速涂了起来——不让画?谁理你啊……

他依旧懒得用蝇头小字大段描述过程,而是一笔画了个更加简单粗糙的白头山丘,在山顶上涂了一个黑点,支出去一根箭头,言简意赅地标注了一个字“洞”,在下面又龙飞凤舞地批了一行:到顶了,从洞里进去。

这混账玩意儿非常没有自知之明,对自己风骚的画技半点儿客观认知都没有,写完大概端详了一下,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卷好塞回小圆筒,让白鹰把消息继续带回去。

白鹰吃够了鹰食,又喝了点儿水,歇够了腿脚便大爷似的走了。

只有班叼着个肉干,一脸茫然地冲凯文道:“你刚才画的那是什么东西?”

“白头山丘啊。”凯文脸不红心不跳地道,“那么明显看不出来?”

姑且忽略掉这句狗屁,班歪了头道:“那你为什么在山顶画了个点,说是洞?这山顶上还有洞?我刚才怎么没看见?”

凯文摆了摆手道:“在那片岩石后头呢,不急,反正过会儿得从那里走。”

班没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一脸寻常地“哦”了一声。

二十来分钟后,当众人围站在那个硕大的洞口旁边时,班才彻底领会什么叫“过会儿得从那里走”。

他们活了这么多年,听过无数次关于白头山丘和永生瀑布的传说,每次在心里构想的时候,都下意识把瀑布挂在山顶上,或是半山腰。而从来没有想过,原来瀑布居然还特么能嵌在山里面。

白头山丘不止外观看起来高耸得近乎奇葩,内里也同样是个奇葩——因为它是中空的。

山顶上有一个硕大的洞口,从洞口边缘探头看进去,可以一直看到底,像个天然的长在地上的深井。而所谓的永生瀑布,就长在“井底”。

至于为什么井底的水流会被叫做瀑布……

那是因为在井底有一个巨大的坑洞,那坑洞不太像天然的,因为边缘是一层层的台阶,螺旋状朝洞中旋去,如果不是处在这种险地,乍一看,有点儿像圣安蒂斯中央神庙广场上那个边缘带台阶的圆形喷泉池。

只是这里并不像喷泉那样温和安静,巨大的水流从台阶四面奔涌而来,直灌入中间的黑洞里,因为太过湍急的缘故,在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班和尼克他们目瞪口呆地趴在洞口边,听了一会儿。

里面哗哗的流水声,经由山壁层层打回叠加,变得尤为声势浩大,像是呼啸的狂风中裹杂着万马奔腾,震得人心脏都嗡嗡直颤。

“你说的从这里走是怎么个走法?”尼克问话的时候,嘴唇都哆嗦了。

凯文·禽兽·法斯宾德大马金刀一指那个漩涡,道:“跳进去。”

班“咣当”一声,当即撅了过去。

就在他们哆嗦着两条腿,站在千米高的地方准备自尽的时候,北端的乌金悬宫里,奥斯维德刚好跑完了医官院、神官院和三大军团大营,有了些小小的进展。他好不容易在午后得了一点儿空,打算抓紧时间小憩片刻,缓一缓精神。

结果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又好死不死地梦到了一些血淋淋的场景。综其来说,可以概括成一句话——凯文的数种死法。

不是被神墓机关的利箭射中,就是被钉在高大的石像上,又或者从高处失足落地……无一例外,都被捅穿了心脏。

每一段梦境最后都定格在凯文空茫的表情上,他的嘴角溢着止不住的血沫,身下鲜血由慢至快渗透出来,转眼间便淌得到处都是,成了一片殷红的浅泊。

而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黑色的瞳孔慢而清晰地扩散开来……

奥斯维德手指抽搐了一下,再次猛地惊醒过来。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蒸出了一层冷汗,被窗口带进来的风一吹,冰凉黏腻,难受极了。

他带着满身低气压躺了好一会儿,终于抹了把脸翻身坐起来。而后一脸郁卒地拉开床头的柜门,从里面摸出那张皱巴巴的画了白头山丘的羊皮纸,眯着眼看了片刻。

要不然……

他心中晃过一个想法,不过很快,又被他自己摇头否决了。

就在他正打算翻身下床的时候,巡骑军指挥官彼得叩响了房门:“陛下,有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