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初春的日光静静笼罩在山岭上,山脚的流水潺潺,微光荡漾,满目青翠碧绿,寂静无声。

步千洐负手站在水流前,唐卿坐着轮椅,停在他身旁稀疏的草地上。两人沉默片刻,步千洐先开口。

“你早料到,他会识破我的埋伏,对不对?”

唐卿淡淡地点头:“对。”

步千洐并无恼意,语气不急不缓:“所以你才说次日晚静候佳音,是料定我会选在天黑时突围?”

“嗯。”唐卿话锋一转,“千洐,咱们结为兄弟吧。”

饶是步千洐对唐卿已有些信任,此时也感到吃惊。

“怎么?不敢?”唐卿含笑望着他。

“别激我,那无用。”步千洐静静望着他,“你有何图谋?”

唐卿敛了笑,抬头望着前方碧蓝的天色。

“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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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过后,唐卿在匆匆赶来的君和三万东路军护送之下,离开了胥军大营。步千洐将他兄妹三人送至大营外,旋即回到营中,一人独坐,蹙眉沉思。

破月端了饭菜进来,便见他凝重的神色。柔声问:“唐卿跟你说了什么,叫你如此为难?”

步千洐将她揽入怀里,低声道:“并非为难。他……给我画了张大饼。”

他想起今早与唐卿在溪旁的对话。

“蛮军势如破竹,大军所过之地,君和兵败如山。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卿今日不死,定当联络各部,再战流浔。只是敌人骁勇至斯,即便卿托大,胜算也不过四成。”唐卿说出这番话时很平静,虽然这等于判定了君和死刑。

“流浔灭君和之后,下一个目标,自然是胥。大胥已经元气大伤,还有能力抵抗流浔吗?”他淡笑道,“卿大不敬地说一句,如今……我君和皇室覆灭,卿必将执掌大权。如此,卿可向胥许诺,只要联手破了流浔,君和大胥,何不一统?只要严修法制,凡事以天下百姓为先,卿奉慕容氏为帝又如何?”

步千洐听到这个提议,当真是大吃一惊。震撼之后,对唐卿的崇敬又添了几分。他觉得这个人当真是心怀天下,没有国别之分。

“好。”步千洐心情激荡,朝他拜倒,“我信你。我必将上奏吾皇,以联手抵抗流浔,早日天下太平。”

唐卿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眸色平和地笑了,“千洐,你相信天命所归吗?你认为慕容充,当真能做天下的帝王吗?”

步千洐沉默不语,唐卿也不再逼他,只柔声道:“今日与你结拜,只因知你是重情义之人,有兄弟一诺,胜过纸面契约。然今日一别,望君珍重。只愿明年此时,祸乱已除、天下太平,你、我、十三,还有你那义弟慕容湛,能够把酒言欢,共赏河山。”

思及此处,步千洐心情亦柔和下来,抬眸见破月水盈盈的眸正关切地望着自己,只觉家国天下重任,皆化在这一双饱含情意的眸子里。两人厮磨片刻,他沉声道:“月儿,咱们南下,与小容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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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若说二十年来,流浔于世人印象,不过是边陲可有可无、摇摆不定的小国;蛮人只是北部极地的一个神秘的名词,那么如今,整个大陆,已无人不知流浔蛮荒铁骑的厉害。

强盛如君和,也应了“盛极而衰”的谶语。这一个月来,面对蛮人和流浔三十万联军铁骑,唐卿也只是勉力保存军队实力,君和的国土,依然一点点被流浔蚕食。

曾经留守大胥境内的八万余君和兵马,在得到唐卿的命令后,立刻往北撤兵。而大胥已经南迁的******中,几乎众口一词“乘势追击”,希望剿灭这支君和侵略军,皇帝慕容充更是跃跃欲试,动了御驾亲征的念头。

在这决定大陆全局的时刻,慕容湛站出来,力排众议,劝诫皇帝放君和兵马离境。只因他已收到步千洐的密信。

慕容充也并非冲动短视之人,在看了步千洐的密信后,着实为难了一番。他一是觉得区区蛮人,岂会那样厉害,只怕步千洐有所夸大;二是决计不信唐卿肯奉自己为天下君主的;三是想要君和跟蛮人斗个两败俱伤再收渔利。

于是他便允了慕容湛的提议,不再追击君和军队。但慕容湛建议由他率大军北上,与君和联手打流浔,他却坚决不允了。

“王叔,你是朕左臂右膀,朕不能令你涉险。”慕容充这番话说得的确是真心诚意,慕容湛思索过后,也觉深入君和境内实在凶险。他毕竟与唐卿交往不深,心存疑虑,遂叹息作罢。

数日后,慕容湛率三万军队,护送慕容充返回帝京,重登帝位,一时间举国欢腾,慕容充更是欢喜不已。

如此,大陆形势便在征战中稳定下来。君和与流浔在北部打得胶着,大胥趁机收复失地。步千洐料定小容暂时不能提兵北上,加快南行,想要说服他和皇帝出兵。

谁也没料到,流浔会在这个时候,派一支蛮族军队,奇袭帝京。而这个时候,步千洐的万余人马,尚在穿越青仑沙漠。后世评论流浔这一举动时,称为“看似鲁莽,实则英明”。原因很简单,君和皇室已经覆灭,如果大胥皇室也被杀光,士气必然大挫。而这世上,就只剩下流浔徐傲一个天子。

三月初四,慕容湛照旧入宫,与皇帝商议了全国军队的布置,便到帝京驻军大营巡视。天色将暗之时,他正立于城楼上眺望,按照步千洐的密信,这几日应该回来了。

正怔怔出神间,有亲兵喘着粗气扑倒在前:“王爷!刚刚斥候来报,发现、发现一支大军,已在二十里外!人数不明!”

慕容湛眉头急蹙:“我命斥候刺探百里,为何如今才来报?”

亲兵摇头不知。慕容湛沉吟不语。副将见状问:“会否是步将军的部队?”

慕容湛摇头:“若是他回来,岂会故意瞒过斥候?”

副将脸色微变:“君和军队刚刚撤走,我北部青仑、湖苏诸城守备薄弱。难道是君和人意欲再次偷袭帝京?”

慕容湛没回答,他厉喝一声:“传令三军,全城戒备,准备迎敌。”

月上枝头,饱经战火的帝京,笼罩在阴沉的夜色里。城中灯火已不及战前一半,但终究添了许多活气。慕容湛一直站在城楼上,看着寂静的远方。然而四野始终黑黢黢一片,这令他暗暗捏一把冷汗。

更晚一些的时候,城楼上起了北风,黑夜里有淡淡的雾气凝聚、弥漫,丝丝缕缕缓缓朝城头袭来。慕容湛望着那袅袅轻烟,心情有些怅然。正恍惚间,忽地察觉异样。

不对,这烟不对。分明是朝城楼而来。

“火把!”他厉喝一声。

城楼顿时一片大亮,这回他和将士们都看清了,哪里是雾气,分明是滚滚浓烟,朝城楼袭来。尽管不知道敌人燃起烟雾是何意,是要遮挡视线吗,但慕容湛还是警惕地下令:“捂住口鼻,避开浓烟!弓箭手准备!”

北风更烈时,城楼上已是惨叫声一片。副将捂着脸冲过来:“王爷!此处凶险!请下城楼!”慕容湛一把将他推开,对身旁亲兵队长喝道:“带上我的亲兵队,入宫保护皇上。”又压低声音道,“若是情况有异,护送皇上从南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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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大军,于草绿花开的时节往南行进,一路遇到几支君和撤军,双方不发一言,各走各的。

接下来几日,越往南走,零散的士兵尸身越多。

十日后,抵达帝京。

眼前的景色叫所有人惊骇难言。

城池已破。

野兽般的蛮人尸身,在城门前堆积成山。鲜血染红了城墙、浸湿了大地。破败的黑色旌旗,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城楼上。

城门洞开,厮杀声隐隐传来,宛若午夜遥远的雷鸣。

步千洐当即就红了眼,狭路相逢勇者胜,他深知此刻很可能两军正打得胶着,生力军的加入有可能改变局势。但也只是可能。

他不能放过。

“保护皇上!保护帝京!”他大喝一声,策马朝城门攻去。身后铁骑如万马奔腾,随他冲进了城门。

城内大道亦是尸首如山。有蛮人,更多的是君和人。城门处有零散的蛮人,看到他们都是大吃一惊。街道尽头,黑蓝两色士兵,正打成一团。

整个帝京,处处厮杀声震天。

“慕容湛!”步千洐清啸一声,声震长空。破月持刀立在他身旁,两骑如凌厉长风,杀入前方敌阵中。

血,四处都是血。步千洐和破月已经杀红了眼。两人刀光如银龙,所过之处,饶是强悍的蛮人,依然无法阻挡。两人率着十余名武艺精湛的亲兵,从北城一直杀到南城。

无数蛮人在阻击他们,但他们很快,实在太快,即便已入龙潭虎穴,也无人能敌。

直到他们在南城门外,看到被蛮人追击、摇摇欲坠的王旗。

慕容湛!

饶是千军万马,步千洐和颜破月,也能将他从中分辨。只见他持剑立于王驾马车旁,白衣浴血、神色冷肃。他身旁是数十名慕容氏暗卫,而后是数百君和军士,将王驾团团围住。

外围,几十名蛮族士兵,还有百余身着流浔蓝色军装的普通兵士,正与君和兵厮杀成一团。再往外,静静立着两骑。其中一人身材极为高大,长发披散肩头,络腮胡子,似是蛮人首领;另一名中年男子身着蓝色锦衣,却似是流浔官员。

是他!步千洐看到那蛮人将领,心神一震。然他已无暇顾及这个对手,低声对破月道:“我去阻击蛮人,你护送小容先走!”

已到了这个时刻,破月虽担心他的安危,却也只能点头,她咬牙持刀,纵身连跃,踩在蛮族和君和士兵头顶,落在慕容湛身旁。慕容湛本神色冷肃,一见她,悲喜同时袭上心头。再一抬头,便看到了步千洐,叹息道:“你们何苦入城!”

破月根本不与他多言,低喝道:“走!”转身便朝城门处杀去。她刀法精湛狠厉,周围士兵为之精神一振,随她往城门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