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月一出勤昭殿,便见一道灰白身影静静伫立在宫墙边。见到她出来,他几乎是立刻迎上来,略有些憔悴的俊颜上神情关切:“……皇兄没有为难你吧?”

破月摇头,笑道:“没有。他说让我传他口谕,赐步千洐无罪。”

慕容湛眸色一柔:“其实今日回来时在马车上,我已经求过了。皇兄给了我手谕。”他没说出口的是,他也拿救驾的功劳,换皇帝对步千洐和破月二人的宽恕。皇帝只是摇头骂他痴。

破月一愣,心想也是,自己一直想着为步千洐做点什么,却忘了还有慕容湛这个强援。

“咱们明日便动身往北路军中。”慕容湛道,“如今帝京也不太平……你随我回王府住一晚吧?”

破月一怔,笑道:“好。你先回王府,我难得回来,还要去探访一个朋友。明日什么时候动身?在哪里见面?”

慕容湛静静望着她,知她是避嫌不愿意与自己独处,心中略有些难过,却也觉得这样更妥。两人一起走到宫门外便分手。破月一路直行,没有回头。慕容湛站在原地,瞧着她的背影走远,这才策马疾行而去。

破月其实无处可去,在街上晃了半天,便去了清心教在帝京的分舵。在那里睡了一个晚上,第二日到了时辰,便去寻慕容湛。

慕容澜约莫急着去收拾慕容充,一行人走得很快,不出半月,便到了麟右城。这一路大家都是骑马,破月并没和慕容湛说上几句话。只是沿途吃饭,时不时有她喜欢的菜色奉上;夜里住宿,亦有护卫为她值夜;天气冷暖变化,慕容湛的随扈会将她留在王府的狐裘手炉及时送上。破月不好说什么,只对随扈道,自己并非娇弱女子,不需如此细致照料,让他代替自己谢谢诚王。随扈只是笑说要致谢请您自个儿去。

破月远远望着慕容湛端坐在马上的身影,只得策马过去,将对随扈的说辞又讲了一番。慕容湛回眸淡笑:“你是我嫂嫂,沿路艰辛,若是有差池,我如何跟大哥交代。这些不过举手之劳,慕容湛亦无他意,你不必介怀。”

破月只能点头退开,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她只是觉得,自从上次步千洐跟慕容湛谈过后,他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面对自己的时候,变得很平和,也很冷静。昔日那个压抑而愧疚地说中意自己的男子,似乎已经死去。可她不知道,剩下的是什么?

他们抵达麟右城这日,城门之外,慕容充以下将士,跪了一地。慕容澜当众宣读了圣旨,将慕容充“请”上了回帝京的马车,同时将慕容充所有心腹和谋士全部收押。

破月策马立在人群里,远远便见步千洐跪在人群中,头埋得很低。士兵们上来绑了许多人,到他身边时,却绕了过去。他似乎有些惊讶地抬头,先看到了慕容湛,然后看到了她,眼神便有些异样了。

及至一切处置完毕,人群退去,他静静地立在原地,看着她走近,眉宇间慢慢浮现喜色。破月扬手将皇帝的手谕砸在他身上:“我和慕容求来的。”

慕容站在她身后,望着步千洐笑。

步千洐打开手谕一看,笑容逐渐放大,一把将她抱起转了个圈:“原来你去了帝京,干了如此大事!”

破月笑道:“其实也是运气。你看你杀两万人,也不如去救一人。”

步千洐闻言淡笑:“在我心里,千万将士的命,却比那一人的命重要许多。”

这话有点大逆不道,破月不由得回头看向慕容湛,却只望见个静静走远的背影。

步千洐握着她的手,静静看了许久,牵着她一直走回指挥所的房间。沿途众将士见两人相携而行,不由得注目。破月略有些尴尬,想要挣扎,却被他握得死紧。抬眸一看,他的侧脸亦是浮现薄红,心头好笑,也便随他去了。

一回到房间,步千洐“砰”一声关上门,低头静静看着她。破月被他盯得不自在,虽分离一个多月,心里很思念他,嘴上却装作不太在意道:“现下知道我厉害了吧?你若再惹我生气,我自有去处……”

话没说话,已被他一把抱住,狠狠朝嘴唇吻下来。这是个非常激烈的吻,他用力吸吮着她的唇舌,大手疯狂地在她身上游走。破月一声嘤咛,便被他推倒在床上。

“我都知道……”步千洐双手撑在她身侧,将她锁在自己身下,“你再不归,我只能天涯海角去寻了。”

“你是不是猜到我去了帝京?”

步千洐“嗯”了一声,低头看着阔别一月的娇容。她面上添了风霜之色,眸色却比离开时明亮璀璨许多。步千洐看得满心柔情,哑着嗓子道:“你这丫头,才学了三脚猫功夫,便胆大包天了。你纵然成了天下第一,也是个女子,也要由我护着你,明白吗?”

破月点点头,双手轻轻勾住他的脖子,朝他背上抚摸过去。她难得的主动令他眸色一沉……

步千洐不动了。

破月点了他的穴。

“月儿你作甚……”步千洐失笑。

破月翻身下床:“这是提醒你,今后无论如何,不许再点我的穴。沙漠里一次,上回又是一次。大男子主义还可以再膨胀一点吗?”

“速速替我解了!”步千洐维持着趴着的姿势,有点狼狈,神色语气却很沉着威严。破月根本不理他,出门去烧热水,欢快地在柴房洗了个澡。

算着他的穴道至少还有一个时辰才能解开,破月舒舒服服慢吞吞踱进屋子,打算睡一会儿,再给他补上一指。谁料一走进房间,就被人拦腰抱住。步千洐一头大汗,双眸异样得明亮,笑意很深。破月大呼糟糕,心想一月不见,他的功力又精进了许多,这么快便冲破穴道。

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破月再挣扎不得半点,被他丢到床上。他抱着她,柔声在她耳边道:“月儿,对不住。今后再不要走了。”

破月心生怜意,与他唇齿相接,亦是情意绵绵:“我也不对。你是个男人,我不该干涉太多的。我也想通了……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人生本该如你这般畅快淋漓,岂能瞻前顾后思虑太多。大不了将来一走了之,天上地下谁拦得住咱们?今后你的事都听你的,咱俩的事,两个人好好商量,好不好?”

步千洐听得感动,越发柔情蜜意。两人痴缠了半日,待到夜间才出门吃饭。到了饭厅,慕容湛早已用过了饭,见到两人,只淡淡一点头,仿佛没看到破月,邀步千洐随自己去商议军事了。

谁也没料到,平定小小的青仑叛变,会拖延到年底,陷入僵局。好在帝京之变引起了皇帝的足够重视,不多日,又派了赵初肃大将军过来总揽全局,并从南部调集五万兵马,与北军合并共计十二万,与赵魄大军交锋。

大皇子慕容澜,在之后两个月的战事里,显现出沉稳的才华气度。他不似慕容充锋芒毕露,他肯慎重听取赵初肃等大将的意见,对慕容湛、步千洐等人的想法,亦是仔细斟酌。他跟赵将军一起制定了稳扎稳打的战争攻略,计划半年内剿灭青仑叛军。此行为稍为守成,皇帝不置可否,但推行了一段时间,却也慢慢有了成效。青仑叛军毕竟实力相对较弱,而大胥军却能源源不断地补充。此消彼长,被青仑分裂的国土,正在一步步地收复。

步千洐在这一盘大棋里,是最犀利的一颗棋子,很快脱颖而出。在慕容湛的推荐下,他单独率领了五部兵马中的一部,两万余人。这还是他第一次独立指挥如此规模的军队,在总体方略的框架下,又有极大的自由指挥权。他的才能得以最大发挥,便似铁钳最锋利的钳口,总是深深插入青仑叛军阵营中。

十二月初九,大雪。

步千洐一身精铠,负手站在战车上,头顶的黑色大旗迎风招展。

前方,一座暗黄的城池,正一点点被他的军队吞噬。

青仑城。曾经的北部要塞,抵御君和人最强的壁垒,如今落入青仑人手里已半年有余,它便似一根尖刺,插入大胥的咽喉。而今日,步千洐要将这根刺生生拔出来。

从天黑打到天亮,又从天亮打到天黑。

赵初肃原以为青仑城需要月余才能攻下,今日,是步千洐围城第八日。傍晚时分,南城门破。

或许临近年关,大家也打疲乏了,青仑人没有再折腾出什么动静,赵将军和大殿下也命各部原地休整,年后再战。

破月和步千洐落得个悠长假期。虽青仑城天寒地冻、物资贫乏,但两人相伴,倒也快快活活。慕容湛也遣使者送来十坛美酒,还有许多精致食物恭贺新年。

除夕这日,步千洐将美酒美食尽数交与伙房,嘱咐务必让兵士们过一个好年。破月听着他传令,笑道:“以前你可是有酒便独吞。”

步千洐抬头,特别肉麻地说:“我有娘子就够了。”他转头见窗外大雪纷飞,天空雾气沉沉,心念一动,将破月一搂,“想玩雪吗?”

破月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自然兴致很高。随他到了庭院里,捧起清新的初雪,就开始堆雪人。破月刚堆了一会儿,回头只见步千洐面前已堆起个半人高的雪人,好奇地凑过去一看,竟还有鼻子有眼,很像那么回事。步千洐将她搂在怀里,单手伸出一指,继续轻削出雪人的脸庞轮廓。

破月吃了一惊,虽然半点不像自己,可那雪人身上硬是有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韵,让她不得不自作多情觉得就是像自己。

“这不会是我吧?”

步千洐点头:“是你。”

“一点都不像。”

“我心里怎么想,便怎么捏出来了。”

“你看着挺熟练的啊?”

“嗯。呵,山上学艺那一年,经常雪很大,捏了许多个你。”他低笑,“师父当日……还讨了一个去。”

“或许他是觉得像娘吧。”破月柔声道,“给我捏个小的。”

步千洐很快又捏好一个,小的自然更加不像了。破月小心翼翼捧在掌心,低头轻轻吻了一下那雪人的鼻尖。步千洐顿时不干了:“要亲也是亲我啊?我捏得多辛苦。”

破月失笑,抓起一团雪扣到他脸上。步千洐猛地低头,一脸残雪都蹭到她脸上。破月打了个寒战,他却又心疼,将她打横抱起,纵身跃到屋顶上。两人相拥着,望着蒙蒙的天,看着整个城池像是一只兽,蛰伏在茫茫雪色里。

远处传来兵士们的欢呼声,雪夜冷清,城中乃至城外大军驻地,依旧万家灯火通明。

“相公,新年好!”破月拿头蹭蹭他的下巴,“唯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娘子……”步千洐听她说得温婉动情,声音骤沉,低头堵住她的唇,气息火热、极尽缠绵。

破月被他吻得娇喘连连,埋首在他肩头,却意外地看到一弯水洗般的新月,从厚厚云层后冒出个头,盈盈照耀暗色无边的雪地。

如此安静的一幕,却美得惊心动魄。破月看得痴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八个字:岁月静好,至死不渝。

而孤旷的天地间,所有喧嚣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尘世。唯有他真真切切,抱着她如鱼水痴缠,低喘轻喃,意乱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