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胤禛一连串诘问后,胤礽转入回廊,穿过蜿蜒曲折,进了自己在咸安宫的办事书房——致远斋。
如父皇般治国理政是打小就被灌输进胤禛脑中的。后孝懿皇后逝去,胤禛的处境变得尴尬,性格越发孤傲,不与人亲近。但胤禛不曾抹灭刻在心底的夙愿,只不过刻意掩藏而已。
现今佟贵妃掌管后宫,又开始在胤禛耳旁张口闭口念他特殊的皇后养子身份,提醒他不要看低自己,眼光要长远。
仰仗孝懿皇后,胤禛的身份多少要凌驾诸多皇子之上,而佟贵妃又意有所指,由不得胤禛不心热。可胤禛不比胤禔,身旁有重臣辅助,光是佟贵妃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能成什么事儿。佟家手握重权的爷儿们没见谁愿意靠近胤禛,胤禛这位贝勒爷实则势单力薄。
不得已,胤禛不敢添柴火烧旺自己的热情,只能温吞吞护在心口,偷偷慕念。
谁知,今儿一着急,不经意间就脱口而出,尤其还是在太子哥哥面前。这会子,一听太子哥哥指出君臣之别,胤禛顾不上别的,慌慌张张一路跟着胤礽踏进致远斋,极力表证,自己绝无越俎代庖之意。
致远斋明堂正中摆放八宝云蝠卧龙纹紫檀正座,后上方悬挂“迩安远至”牌匾,正是胤礽亲书,笔势铁画银钩,容与风流。
胤礽上辈子就是在这间书斋终结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如今选定这里作为自己处理学院事务的处所,正是要时刻提醒自己,不可重蹈覆辙,保已成业,防未来非。
重生后一步步走来,胤礽早已调试好心态,没必要为胤禛在前世登上帝位而纠结,也不在乎目前的胤禛是否暗存遐想。说白了,弟弟们是不是洪水猛兽,取决于父皇的态度,当然更取决于自己的手段。
故而胤礽方才的话,并非与胤禛斤斤计较。胤礽知道胤禛与佟贵妃来往密切,不过是给胤禛敲一下警钟。
胤礽落座正位,看着紧跟进来的胤禛,眼神慌乱,遂招呼他在下首安坐。
胤禛的心还提在嗓子眼儿,刚一落座,又倏地站起,好似椅子上撒了钢针扎他一般。
“太子哥哥,我只是以为国计民生才是当务之急,我绝无······”
胤礽抬手止住胤禛的话,让他坐下,并表示自己不会多想,让他稳定心气。胤礽不需要胤禛在他面前表白那些所谓毫无野心之类的话,那不是自欺欺人吗?
至于允许胤禟学外语,胤礽倒也不避讳坦率道出自己的想法。毕竟,胤礽还要在景山的宗学以及官学开设外语班,凡是有兴趣的宗室子弟、八旗子弟以及官家子弟,都可以报名学习。渐渐地,招募的对象,还会扩及到普通学子。
目前光是通过几位传教士接触到的火器、算术、天文、医学等,就已是让胤礽觉得可挖掘的知识实在不少。所以胤礽需要挑选出一批优秀的翻译人才,更多地根据需要翻译西方的科学著作,扩大对外界的了解。
胤禛听过胤礽的计划,目瞪口呆,他显然没有想得如此宽泛。在胤禛看来,能够企及父皇的眼界,就已是十分了不得了。
父皇最关心河工,重视农业,还要整顿吏治,增收国库。可太子哥哥目前却致力于教育,关心国外的科学,真是风马牛不相及。要不是顾忌胤礽的身份,胤禛真想指出胤礽舍本逐末。
看胤禛的脸色,胤礽已然明白胤禛并不认同自己的做法。
伺候的小太监送上茶点,胤礽端起茶盏,揭盖刮拂浮起的芽尖,低头品啜了一口。而胤禛扫见胤礽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也只好跟着品茶,不敢轻易开口,免得祸从口出。
胤礽是不知道胤禛继位后都是如何管理国家的,更不知晓胤禛治下的大清国能呈现出何等光景。就康熙朝来说,在胤礽被废之前,胤礽眼里的胤禛,平凡无奇。
皇帝向来称赞儿子们的标准基本就是骑射、书法、学识以及办事能力。打小上书房学习,教授皇子们的满汉师傅都是皇帝亲选,且对皇子们严格督促,所以大家的学习成果都不差。
论骑射,胤礽、胤禔早有威名,日后的胤祥、胤祯也是后起之秀。论书法,胤礽、胤祉、胤禛、胤祐、胤祥、胤祯都写得一手好字。论学识,胤礽、胤祉名列前茅。论办事能力、为人处世,胤礽代为监国,举朝皆赞,而胤禩也是大家公认的享誉朝野。
如此一看,胤禛最终突围而出,登上帝位,确实让囚禁中的胤礽有一种石破天惊之感。
既是当皇帝的人,回头想来,胤礽觉着胤禛也该是暗藏卓异、目光深远。那么,不妨表露一番自己的考虑,不知是否能与胤禛产生共鸣。
“四弟,据我所知,南明永历帝曾经派出传教士卜弥格作为特使回到西欧,向罗马教廷求救,请他们派兵援助。只不过我大清已经定鼎中原,罗马教廷不愿意扶持气数已尽的南明,遂拒绝出兵,并打发回卜弥格。”
胤礽会主动与张诚等人广泛叙聊,增长见识,而胤禛与传教士等人的接触局限于课堂教学,所以听到胤礽讲这个,胤禛觉得不可思议,不禁冷笑一声。
“永历帝可真想得出,竟然想求助于千里之外的西方国家,为自己夺回统治权。”
历史的车轮无法倒退,胤礽讲这件事的目的不是要和胤禛讨论永历帝的引外自保。
“四弟,你可知法兰西国王除了派遣张诚等人从海路来华外,还另派了一队传教士走陆路,就是为了保证必然要有一支队伍来到华夏。但是陆路行走的传教士途径沙俄时,被沙皇遣返回国,无功而返。”
胤礽放下茶盏,进一步推心置腹,“如此看来,西方来华,陆路不可取,海路却畅通无阻。这些传教士能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可见他们的造船、海上航行都有了相当的水平。再看我们的火器技术,还是沿用南怀仁留下的书稿。南怀仁从明末起就留在中华,这么多年过去,只怕西方的火器制造又进步了不少。沿海是我们的弱项,我们的水师亟待改进,如果不未雨绸缪,知己知彼,我只怕来日会有祸患。”
“太子哥哥,您想说什么?我不太懂。”胤禛还是没抓住胤礽的担忧。
“四弟,如果西方透过传教士了解了我们的情况,你说不请自来的,会不会不再是区区几个传教士,而是一船又一船的军队。因为我听张诚讲,法兰西的国王勤于治国,同时也努力开疆扩土。”
胤礽起身走到门前,抬头望向苍穹,高远莫测,不由说了一句,“或许是我多虑了,那么远的距离,他们再如何扩张领土,也不可能远渡重洋而来。应该不会吧?”
胤禛神色茫然,直觉胤礽超脱越俗,不务实际,“太子哥哥,你想太多了?”
“既然存有隐患,要不这样,”胤禛脑子一转,想出点子,“直接遣返这些传教士回国,关闭港口,断绝来往。从今往后,我们只管关起门来一心治国,他们探听不到我们的消息,也就不可能对我们心怀觊觎。”
见胤礽还是无动于衷地仰望一无所有的天空,胤禛实在看不下去胤礽的杞人忧天了,积极劝解道:“瞧瞧那些传教士带来的器械,什么浑天器,象显器、千里镜,我就没觉着有什么了不得。白晋还说有位丹麦的罗默尔,能测量光速,真是可笑,这不是信口开河吗?太子哥哥,现今天下太平,汗阿玛治下的大清国正是蒸蒸日上,满朝文武赞不绝口,我觉着这样就挺好。”
胤禛的话,如一片被风卷入半空的落叶,摇摇晃晃,划破了平静得如一面镜子的碧空。胤礽不愿再多说,表面上算是默认了胤禛的话。
他与胤禛的想法,看来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当然这也是胤礽自己占得先机,父皇给他的安排,让他打小接触的范围就不同。
东宫的詹事府,从詹事到少詹事,那都是翰林院派过来的学士,一批又一批,往后也都是九卿科道上任职的。就说王掞的儿子王奕清,现今就是詹事府的少詹事,同时兼任翰林院编修,前几日还被点了贵州乡试正考官,王掞父子俩如今也是一心向着胤礽的。
这些身居高位的学士、汉官,都不用胤礽去刻意拉拢,现成的配置无形中就会让他们围在胤礽周围。而胤礽也通过与他们的接触,对历朝历代的内政外交、史学文化以及宫外的大江南北现状有了广泛的了解。
总说索额图别有用心,费尽心机拉拢诸多汉官,实则,若没有胤礽这位太子,只怕汉官们也不会轻易趋附。尤其是如王掞这样的,身为前明首辅王锡爵的曾孙,向来对嫡出正统抱有根深蒂固的尊崇。
面对思深忧远的胤礽,胤禛的想法不免狭隘偏激。自以为太子哥哥认同了自己的看法,且没有计较自己方才的信口真言,胤禛退出时,松了一口气。
佟贵妃再如何抬高自己,可她终究是后宫的女流之辈。除非佟国维、隆科多这样深受父皇倚重的佟家人向自己抛出绳索,否则,自己哪来的助力攀高?
想到这,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致远斋,生怕就这么冒出念头也会被太子哥哥察觉一般。
猛地摇摇头,胤禛警告自己,保持清醒。自家福晋出自正黄旗,家中兄弟可都是巴结着索额图。福晋进宫,也常往撷芳殿跑,与太子妃保持来往。
就现状来看,太子哥哥才是自己硬实的靠山。父皇终究是要老去,大哥再怎么蹦跶,也达不到众望所归。倒是太子哥哥,王公贵族的拥戴,满汉朝臣的支持,手里又握着火器营,实力是不容置疑的强悍。
除非发生天崩地裂的大逆转,否则还是暂且老老实实依附太子哥哥更稳妥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