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茂自从苏醒后,就搬离石文炳府上,回到了自己的子爵府。胸口的箭伤愈合,但心里的失落却是难以弥合。嫤瑜出嫁,石文炳府上的喜宴修茂都不曾出现,把自己禁锢于房中,手里握着一套绣品,魂游四方。
嫤瑜未出嫁前,祖父、父亲、兄长们以及修茂舅舅日常用到的荷包、褡裢、扇套、扳指套、靴掖,她都有做过。不过出嫁后,兄长们与修茂舅舅的这些小物件她是不能再做了,就连祖父与父亲,她再做出送来,都要算做皇家的赏赐,那种孝敬长辈的意味已不复从前。
命悬一线的修茂舅舅苏醒过来、脱离危险,嫤瑜的担忧总算是释然些。念及舅舅至今孤身只影,嫤瑜便赶在出嫁前最后一次为舅舅做下一套腰带配饰。五件配饰皆选用宝蓝色素缎面,两面分别绣双狮戏球与平金云鹤图案,赞誉舅舅人中狮子,并祝愿他福寿康宁。
修茂拿到这套绣品,自是明白嫤瑜的祝福。小姑娘嫁作太子妻,从此开始她皇宫深宅的日子,有些情愫修茂只能放在心底深处,独自默默守护。
石文炳与修茂有过一番长谈,希望修茂能借着皇帝大力提拔正白旗的机会重新振兴纳喇氏家族。石文炳直言不讳地说明,目前的上三旗,皇帝的母家占据镶黄旗,太子的母家控制正黄旗,而石文炳身为太子的岳父,承皇帝的提拔正占尽正白旗的风头。
于此情形下,逃过死劫进而升官加爵的石文炳没觉得沾沾自喜,反而自认处境尴尬,战战兢兢。
如果皇帝已日薄西山,太子即将继位,那么正白旗与正黄旗一同支持太子,镶黄旗就算有反对的声音,可失去皇帝的护佑,也翻不了天。但事实上,皇帝如日中天,太子已经拥有正黄旗的支持,石文炳不相信皇帝重用自己、扩大瓜尔佳氏在正白旗的势力是为了强大太子的力量。再爱护太子,也不至于犯这种糊涂,给太子插上强健有力的双翼,而皇帝自己却只抱住一个角。
石文炳过滤着这些年索额图被皇帝在打压与复职间来回颠簸的情形,可以想见,太子与赫舍里氏的血肉相连迟早要被皇帝血淋淋地割开。如此一来,太子与皇帝之间的冲突在所难免。
试问,皇帝会动用正白旗还是镶黄旗作那把切割的刀,显而易见,无疑是正白旗。想到这一层,石文炳不寒而栗。重活一次,躲过死劫,没想到却是更可怕的困局等在后头。
石文炳鼓励修茂振作起来,出人头地,燃起纳喇氏过去的影响力分去部分正白旗的势力。一旦将来,瓜尔佳氏卷入皇帝与太子的争斗中,修茂这边还能留有余力。
光听石文炳这一通分析,修茂脚还没踏进官场,就已闻到血雨腥风了。赫舍里氏会倒,那瓜尔佳氏也会倒,从来皇帝要坐稳龙椅,那就是铁打的金殿,流水的朝臣,自己家族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证。
修茂没有立刻答应石文炳,简单收拾过行礼,便离开了子爵府,游历去了。再回到京城,修茂先去了趟琉璃厂的茶院,得知柱子给他留了话,肯定地告知他,余成已死。柱子如今已升任乾清宫副总管,修茂如有什么需要,可以约他见面,他始终感念修茂曾经对他的帮助。
修茂对柱子的留话没什么表示,转而问询可有广源镖局送来东西。老板立刻抱来一个箱子,年初就送到茶院来了,就等着修茂来取。修茂拿过箱子,离开琉璃厂,没回子爵府,而是直奔西郊潭柘寺后山的龙潭院。
去年初冬,修茂与姐夫一道乘船回京,过夏津后发现有人把修茂换到宫中交泰殿的仿冒品放到了姐夫房中。两人一合计,石文炳交代船家放慢速度,修茂乘夜下船骑马飞奔回到夏津,那里有广源镖局的分号。
修茂把仿品委托给镖局送到京城琉璃厂的茶院,再快速赶回船上与姐夫同行。故而,黑衣人上船搜查时,不见玉玺的踪迹。也正是玉玺不在船上,才让索额图、海青、太子乃至皇上都坚定地相信,他们与玉玺失窃毫无关系,纯粹是被冤枉了。
踏进龙潭院,修茂一住就是十来天。本与空谷禅师素昧平生,却因玉玺一事,两人一老一少有了交集。在此基础上,淡味清茶、棋布错峙间,话题延伸开去,前尘往事、天南地北一通聊叙,十几天下来,倒还建起了忘年之好。
原先应修茂所托,空谷禅师找人仿制玉玺盒子可是费了好些功夫。如果余成不死,宫里没有发生变故,偷出的真盒子肯定是要瞅准时机换回去。可如今看来,事情的走向已超出预料,仿制的盒子与玉玺必须销毁。
看着修茂挖坑填埋假玉玺碎片以及焚烧盒子剩余的灰烬,空谷禅师手里拨弄着佛珠,嘴里轻声念道:“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真真假假,孰是孰非?”
日头当空,万里无云,深山秋风穿林簌簌,人迹罕至,小兽时有出没。
填平深坑,出了一身汗的修茂拿起水囊,坐下大口补水解渴。
“老禅师,你改名换姓,藏迹隐踪,可是你手里捏着别人的把柄?有人想杀你?”
两只松鼠一旁的松树上打闹争抢,松果掉落,滚到了空谷的脚边。空谷拾起松果,掰出松子,递给了修茂。
“原先伺候在主子爷身边,也为主子爷办些隐秘的差事,确是知道一些事情。如今,托你的福,老衲手里倒真是拿捏着别人的把柄。”
空谷眯上眼迎向穿透林叶的阳光,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当今圣上的把柄。”
修茂嘴里还品味着松子的清香,听过空谷的话,愣住。
自从拿到从交泰殿偷出来的玉玺和盒子后,修茂的注意力都在玉玺上。毕竟传国玉玺刻制于秦朝,经历数朝,辗转多位帝王之手,验证玉玺的真假不是一件易事。不过修茂手里收集到了秦丞相李斯对玉玺细节的记录,一一对比之后,修茂大致能确定这枚从清太宗皇帝起至今三代皇帝供奉的玉玺并非秦王朝李斯负责刻制的传国玉玺,倒像是北宋末年喜好风雅的宋徽宗仿制的十方印玺之一。
因着修茂急于南下会合姐夫,鉴于之前答应过把盒子借给空谷禅师一看,所以离京前,修茂连盒子带玉玺送到龙潭院,一并交给了空谷禅师。
想起空谷提过那个盒子有夹层,可自己检查过盒子,严丝合缝,完全看不出,修茂恍然惊问:“你动过夹层?你答应过我只是看一看,你不能擅自取出?”
空谷禅师悠然自适,“莫急,老衲只是确认是否有人动过夹层,依旧是原模原样。看来,能打开夹层的也就是老衲一人,如是硬来,盒子就会毁于一旦,里头的秘密也会被销毁。老衲不求里头的物件,自是不会取出,并未失信于你。”
修茂万万没想到,耗时费力验证的玉玺不过如此,倒是盒子夹层却藏有当今圣上的秘密。修茂心潮起伏,一字一句追问,“里-头,装-着-什-么?”
空谷一颗一颗拨弄手里的佛珠,“老衲就是因为这个才被追杀,你不怕惹祸上身吗?”
修茂跃起,心情急迫,“我盗来玉玺,你觉着我还能置身事外?原本我只是想帮姐夫避开死劫,从此漂泊四方,随性而活。可如今我却陷身泥潭,不得解脱,我已经毫无选择。事事指向宫里,总与皇上脱不了干系,我已经不明不白往鬼门关走了一回,难道还要莫名其妙再死一回?哪怕避不开,好歹也让我做个明白鬼。”
空谷握紧手里的佛珠,面朝京城,目光深远,“是先帝遗诏。当今皇上奉行继位的诏书并非先帝的意思,先帝弥留之际,汤若望神父觐见,以三阿哥出过天花为由推荐他继位,先帝并未表态。后神父向先帝直言,上三旗的领侍卫内大臣们都已听命于孝庄太后,先帝怅然落泪,当晚阖然长逝。”
“先帝属意谁继位?”空谷的话令修茂惊骇不已。
两行清泪滚落空谷眼眶,“那已经不重要了。孝庄太后先利用王爷们的矛盾从中斡旋,把先帝推上位。后又打破祖制,防范亲王,改用大臣辅政,把三阿哥扶起。请问,何曾凭过遗诏?”
修茂扶住额头,长叹一声,“说的是,然后再铲除辅臣,助当今皇上坐稳皇位。太皇太后若是男儿身,坐皇位的应该是她。”
空谷回身看向修茂,“老衲说出来心里倒是痛快了,只是你不要徒增负担。”
嘴里喃喃念道一遍经文后,空谷一副置身尘俗的淡然模样,“修茂,君子在事中,心要超事外。随难以避免卷入漩涡,但心智超然于外,便可进退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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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透过窗棂洒入屋内,床幔阻隔熠熠辉光,但胤礽还是准时醒转。
今日是武举会试的日子,身为主考官,他自是要亲临考场,坐镇考核,评出获取武进士资格的考生。
睡眼惺忪间,胤礽习惯性搂向睡于内侧的嫤瑜。猛地睁开眼,身边空空如也。倏地坐起身,喊了两声嫤瑜的名字,没想到却是撷芳殿负责伺候他起居的小太监魏高应声进来,候在帐幔外。
“太子妃在哪儿?”胤礽也没觉着自己睡得天昏地暗,怎么嫤瑜从身边爬出去,竟然一点没察觉。
“回殿下,娘娘一个时辰前就起身去了膳房,说是要给殿下准备早膳。”
成婚以来,似乎还未吃过嫤瑜亲自做的饭菜,胤礽喜形于色。站起身,由魏高为自己更衣,胤礽脑海中翻过昨日石文炳呈递上来的推举名单。统共三位,其中就有修茂。
转念一想,不会吧,这么一大早给我做好吃的,别不是为了她的修茂舅舅贿赂自己?也不对,自己好像压根儿就没向她提过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