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朗微微挑眉,神色专注地看着她。

香芷旋迅速找了个事由,“先去更衣吧?”总不好当着丫鬟的面儿细说由来,传出去总是不好。大夫人说什么都行,她说什么都会被挑出刺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袭朗颔首,转身去了里间。

含笑将备好的衣物递给香芷旋,知道两个人有话要说,自是不会多事前去服侍。

站到竹帘内的更衣之处,香芷旋先是敛目研究着男子衣物,暗暗松一口气,还好,不似女子衣物的繁复,一看就知分明。

她动作缓慢地帮他除掉外袍,手指碰到他中衣上的纽子,迟疑片刻,逐一解开。

也不是没见过他不穿上衣的情形。太医过来给他换药、针灸时,她都在场。那种时候,她总是别转脸,不敢细瞧的。

他一腔热血倾洒之地,与她隔着万丈沟壑,生与死一般的遥远。她逐日的仰慕、钦佩,却做不到与他一般平静面对烽火狼烟带给他的伤。

她最是怕疼,每每匆匆瞥过他的伤势,心里只一个想法:这要是换了自己,早就疼死了吧?

他的肩头、臂弯、胸膛都有伤,妥当地包扎着,只如此,还是心惊。

她的动作放得特别轻柔,生怕碰到他伤口。

他则留意到了她小脸儿有些发白,心生笑意,“我自己来。”

她巴不得如此,转去给他拿衣服。

接过衣物时,袭朗觉出她指尖微凉,“是冷还是怎么回事?手怎么凉的跟死人似的?”

“……”香芷旋的手握成拳,又摸了摸脸。还好啊,哪儿就像他说的那么凉了?随即就瞥见他要褪下中裤,脸腾一下烧了起来,匆匆背转身。他之于她,是伤重的老虎,她还没将彼此关系过度到男女甚至夫妻的关系。

袭朗语带笑意:“谁叫你找这由头与我说话的?”

是啊,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么?香芷旋暗自磨牙,责怪着自己。

“说说吧。”袭朗提醒她。

香芷旋勉强镇定下来,将宁氏亲自过来的事情说了,又挑了几句重要的话复述给他听:“大夫人说银屏应该是懂规矩的,若是犯了错也无妨,可以交给碧玉处置。并且还说,若是人问起,就说是她的意思。”

袭朗换上衣物,“你已将人收下,暂且就这样。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这是她难以做到的。估摸着他已换好衣物,便转身看着他,“要是下次再有类似的事,并且还是大夫人亲自交待,我也不应么?”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次的事,大夫人事先也说过了,你要是不同意,她再亲自过来解释。”意在提醒他,大夫人最起码在明面上是向着他们的。

“下次再有此类情形,命人当即传话给赵贺,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香芷旋不满了。合着赵贺这个护卫说的话比她还有分量?这叫个什么事?

袭朗整了整袖口,才发现她正特别不满地看着自己。要是换个人,他才不会理。但是她不同,她是他的妻子,又比他小了好几岁,理应让着她一些。由此,他解释道:“这种事,是我与长辈之间的是非,不能算是你的分内事,所以还是由我出面最好。赵贺跟了我多年,能替我做主。明白没有?”

香芷旋心里好过了不少,便笑着点了点头,“明白了,我听你的。”

一下子就又变回了听话的小女孩儿。袭朗笑了笑,“传膳。”

“嗯!”香芷旋转身出门,脚步轻快。

用饭时,何妈妈寻机进到房里,自然是因为对袭朗的好奇。想亲眼瞧瞧,袭朗是不是如香绮旋以为的那样五大三粗、面目粗矿、言行粗鲁。

亲眼见到了袭朗,何妈妈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若非亲眼得见,实在难以置信。

既无武将的粗矿,又无书生的文弱,实在是万里挑一的俊美风流人物,香绮旋那个情郎连袭朗十中之一都比不得。

看这情形,过段日子就痊愈了。

唉……

何妈妈险些当即后悔得捶胸顿足。即便是那人身份更尊贵些又有什么用?站在一起,哪个女孩子不愿意委身于袭朗?

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香芷旋到了京城,按照香家安排留在外姓人家待嫁的时候,香绮旋已经到了京城。要是在那时候细细打听一番,嫁给袭朗也不是难事。

可也不能这么想。那会儿甚至到今日,香绮旋都认定了袭朗不久于人世,打死都不会用自己一生做赌注的。

到底是香绮旋没那个命。

何妈妈寻了个借口,没精打采地出门去了。

香芷旋只当没留意到何妈妈的出现、离开。用过饭,去了西梢间,让蔷薇把何妈妈唤进来说话。等待期间,取出几张裁剪得尺寸相同的宣纸,备好笔墨,在纸上勾勾画画。

何妈妈走进门来,行礼后,在香芷旋示意下,坐到小杌子上。

香芷旋开门见山,“我留你在府中,其实只有一个目的,想让你告诉我,那男子是何许人也。”

何妈妈还是有些神色萎靡,有气无力地道:“整个京城,甚至整个天下,让谁都觉着身份尊贵的人有几个?按理说,袭府已是名门望族,连他们都比不得的,还有谁?”

谁都觉得身份尊贵,连袭家都比不得……香芷旋想来想去,也只有皇家了。但是也不对啊——她双眉锁了起来,皇家总共六位皇子,太子已年逾而立,孩子都好几个了,余下的兄弟几个俱已封王划地,如今留在京城的只有睿王、淮南王。睿王已经大婚,淮南王正着手请皇上赐婚,人选有可能是香绮旋么?

最关键的是,淮南王有可能跑到千里之外勾引一个女孩子么?怎么一想就已觉得荒谬至极呢?

可之前何妈妈又分明说过,香绮旋笃定自己会风光出嫁。

“你是要告诉我,香绮旋的意中人是淮南王?”香芷旋轻声问道。

何妈妈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迟早要死的名将和淮南王比起来,傻子都会选择后者。但是生龙活虎的袭朗和淮南王比起来,只要见过两人样貌的,傻子都会选择前者。是王爷又怎样呢?又不得皇上宠爱,迟早要离开京城去封地。来日太子登基,要是看着淮南王不顺眼,还指不定怎样发落呢。

“知道了。”香芷旋道,“你还是要住上两日,总不能莫名其妙地打个来回。”

何妈妈起身称是,正要退下,蔷薇喜滋滋地拿着两个精致的小手炉走进来,对香芷旋道:“是四爷命人给您准备的。赵贺说是内务府送来的,怪不得这么精致呢。”

香芷旋却煞风景,“有手炉也没用啊,又没炭。”

蔷薇笑出声来,“四爷既然知道您怕冷,又给您备了手炉,难不成是只要您看看?赵贺说了,等会儿炭就送过来,明日就能用上。”

香芷旋这才笑起来,“拿过来,我看看有何出奇之处。”

何妈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神色似是吃了黄连。

蔷薇又道:“方才碧玉姐姐瞧见了,问了我两句,知道原由之后,说既然您怕冷,每晚给您灌个汤婆子。”

香芷旋笑得眉目弯弯,“对啊,先前咱们怎么就没想到。”说着话,取出下午就写好的帖子,“明日给我送出去。”随后又低声叮嘱几句。

蔷薇正色点头。

香芷旋画了两幅笔法简单的素色图,又看了会儿书,见天色不早,转去洗漱。

回到寝室的时候,袭朗已先一步歇下了,手里拿着本《孙子兵法》,借着灯光

香芷旋爬到床里侧,钻进锦被,碰到发烫的汤婆子,满足地叹息一声,侧目见他蹙着眉,知道他是手臂疼得厉害,就道:“要不然我帮你举着?”

袭朗不自主地想象了一下那情形,眉头不自觉舒展开来,笑了,“不用。”这书早就倒背如流了,只是睡不着,不想手里闲着罢了。

香芷旋其实说完就后悔了,给他举着书,手该多冷啊,应该说让丫鬟来服侍他的。听他说不用,轻轻吁出一口气,裹紧了被子,身形习惯地蜷缩起来。

袭朗瞥见她这些小动作,起了戏谑的心思,“其实按你说的办也行。”

香芷旋:“……”

袭朗将书递往她那边。

香芷旋却已想到了对策:“这书我虽然不是很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是我会背。我背给你听吧?”她是打死也不想离开暖烘烘的被窝。

袭朗讶然,“哪儿有女孩子会背这种书的?”

说来话长,香芷旋快速地总结一下,“前几年罚跪,那间屋子里只有这一本书,我翻来覆去地看了三个月,就会背了。又不是多长的书。”

也就是说,她曾经有三个月被关在一间屋子里罚跪。这倒霉的孩子……袭朗倒是有心追问原因,想着她不愿意细说,大抵是不愿回想,也就顺势点头,“那正好,背几遍给我听听。”

“背几遍?”她将后两个字咬得有点儿重。

袭朗故意逗她:“等我睡着了,你就不用背了。”

有拿兵书催眠的人吗?香芷旋又是诧异又是钦佩地凝了袭朗一眼。谁让自己嘴欠才得了这个差事呢?她敛目想了想,开始背给他听。

她还真没撒谎,字句都无差错,语速不紧不慢,听起来很是悦耳。

袭朗将兵书收起来,平躺在床上,惬意地阖了眼睑。

背完第一遍,香芷旋侧转身形,面向床里。第二遍没背多一会儿,语声就有些含糊了,过了一阵子,没了声音。

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