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卷,几多恶云乱花枝(三)(1/1)

临邛王.刚擦掉的汗珠顷刻又大颗涌出,只得道:“太后派人传话时,听说萧太子救了继源,又想瞧瞧萧太子的人品模样,便一并请来了……话说贤妃还有个庶妹,已至适嫁年龄,若能侍得太子身侧,也是两国幸事。”

萧以靖一直待在稍远处的木槿花下,抱着肩冷眼旁观,忽听得临邛王如此说,唇角轻轻一勾,漫不经心道:“好呀!我夫人时常觉得府中寂寞,若能多个人过去为她端茶倒水,让她抖一抖当主母的威风,她必定乐意得很。”

临邛王听得已不自禁地抖了一抖。

虽说庶出,好歹是他自己的骨肉,在家也颇是娇养,如今因那两位不肯上当,慕容依依又擅作主张,硬着头皮把庶女临时推出来当挡箭牌,不想萧以靖竟应得如此爽快。

蜀国名为属国,可也国富民强,且天高皇帝远,当年萧寻便曾无声无息地把他名媒正娶迎回去的大吴公主给弄没了,这才扶了滕妾夏欢颜为嫡妻……

如今萧寻还在,这个萧以靖看来更无情,又有个厉害的嫡妻在,真送个他们讨厌的慕容氏女儿过去,估计没几个月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了。

虽在意料之中,许思颜听得还是着恼,却笑道:“亲上作亲,听着果然不错!堕”

临邛王额上的汗珠便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

慕容雪暗叹一声,柔声道:“罢了,这事待会儿边喝茶边聊吧!桑青那边的云海白毫应该早就烹好了,再不过去,那茶需改了味儿。柔妃、萧太子先去把衣裳换了吧!”

再不提慕容依依被推落水之事,自然也顾不上再质疑木槿与萧以靖清白与否了。

慕容依依尚一脸委屈之际,萧以靖已拂袖道:“臣谢过太后,但这宫里的衣物,臣可不敢换。”

慕容雪含笑,“怕宫里没你合身的衣衫?”

萧以靖淡淡道:“怕不小心迈错了脚步,又被扣上什么罪名。话说我母后当日离开真是她毕生所做的最明智的选择。若她留在吴宫,以她那种只知扑在医药之上的心智,便是有天下至尊保护,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目光转向了许思颜,冷凝的眸子墨色浓酽,如化不开的幽夜。

如今许思颜成了天下至尊,他保护得了他的心上人吗?

又或者该问,他愿不愿意用他的一切去爱她护她,以及……懂她信她?

萧以靖的言外之意极明了,吴宫处处危机,萧木槿若是和夏欢颜一样的性情,再怎样纯良无害,也能被人活活整死……

听得提到母亲,许思颜胸中一抽,再低眸看向娇小玲珑的妻子,便宛如有只无形的手捏着自己的心脏,正一点一点地收紧,让他几乎窒息。

但他素袖轻轻一摆,终究低低地笑了起来,“内兄放心,朕前日便说过,若有人意图谋害皇后,便与谋害朕无异。朕,不会容得他们放肆!”

木槿撕开了与慕容氏情深脉脉的面纱后,萧以靖更是随之毫不容情地摆出自己的猜忌,不留半分情面;许思颜无法明言,却也明白无误地表示了对嫡妻的维护……

慕容雪脸上的温厚笑容再也维持不住,淡淡睨向萧以靖,“哀家向来视萧寻如友,瞧来是哀家眼光有误。萧寻……早就将哀家当仇人看了吧?”

以萧以靖的年纪阅历,当年夏后在吴宫之事,自然只能从萧寻或夏后本人那里听说。夏后已逝,何况又是许思颜生母,慕容雪不便提她,遂只提带她离开吴国的萧寻。

而萧以靖听说,竟然嘲讽而笑,躬身道:“太后娘娘错了!父皇向来感激太后!”

众人尚未回味出萧以靖话中所指,慕容雪、许思颜已一起白了脸。

木槿却仰起下颔,看向身畔的许思颜,方才冷锐淡漠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龟裂。

那是……不自禁钻出的一缕担忧。

夏后弃先帝与他而去,转投萧寻怀抱,一直是许思颜十余年来的心病,触不得,碰不得,更提不得。直到泾阳侯府木槿解他愤郁,这才渐渐释怀,却始终有着心结。待欢颜拖着病体来见他最后一面,这心结已转作撼痛。

他注定这辈子不可能与生母团聚,哪怕一天,或者一个时辰。

太后想借萧寻挑起许思颜心中旧恨,萧以靖平平淡淡的“感激”二字,却顺利地将那恨意引向了太后。

若非慕容雪容不下

夏欢颜暗中使计,萧寻根本不可能顺利带了夏欢颜回蜀,许思颜便未必与生母一别十七八年,再见面便是天人永隔……

许思颜身形有些僵。

前尘如烟,依然是焚着心的火焰,时不时灼烧着早已生根发芽的那点执念。

凉薄似清霜的黑眸从诸人面庞扫过,低眉投向木槿。

木槿却早已收了那缕担忧,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向萧以靖微笑道:“细想果然如此,还是五哥最懂父皇心思!”

她既已决定与慕容氏挑明嫌隙,再不肯虚与委蛇装什么孝女贤媳,毫不客气地接过来踩了太后一脚。

从此她担了不孝的骂名,可再有人害她,凭谁也会首先疑心到慕容雪,再不容她以伪装的笑容和温善高高在上评判是非。

慕容雪面庞端肃而痛心,一时不曾说话,临邛王却已气得哆嗦,上前道:“皇后,百善孝为先,你怎能和一个外人联手对太后如此说话?这又置皇上于何地?”

木槿嘲讽道:“我不孝又如何?婆慈媳孝这戏码太后有兴趣演,本宫却腻了!谁爱演继续演去,本宫只知辱我者杀,害我者死,想把本宫当猴耍的长辈,本宫一样要看她的猴戏!”

“你、你……”

临邛王再不料新后竟如此泼辣狠毒不留余地,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样?”

木槿甩开许思颜忽然握紧她的冰冷手指,目光扫过临邛王、慕容依依,寒声道:“若你不服,只管纠集你那些朋党参劾本宫去吧!能把本宫参下这后位,便算你们本事!否则这宫里还轮不着你慕容氏还对我指手划脚!夹着尾巴好好当你们的官儿,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便罢了,再想阴谋阳谋摆布暗算我,别做你们那春秋大梦了!

慕容雪在旁已忍不住地叹息,“皇后,你口口声声说哀家要害你,慕容氏要害你,但现在你不是好端端的?倒是依依……”

“咦,怎么都在这里?”

身后,忽有女子清淡如水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首,转角处苏亦珊携了名侍儿款款而来。她本就清丽,如今一袭素色衣裙裹于烟柳之中,愈增雅静之气。

她缓步走至近前,仿若没看到眼前尴尬情势,屈身行了礼,一双妙目横波,清莹莹看过众人,浅绯的薄唇微弯,微微笑意如碧痕破开静水,有种无法言喻的静美。

她道:“桑青姑姑那边早已烹好了茶,臣妾在那边久候不至,可叫人来回寻了几遍了,原来却在这里!”

听这语气,倒似特特过来解围一般。

林氏忙扶起慕容依依,说道:“柔妃虽然落水,到底萧太子及时相救,并无大碍。今日太后寿诞,原不该为些许小事坏了大家兴致,不如臣妾先陪柔妃去唤衣裳,太后与皇上、皇后先去碧池亭吧!”

慕容雪正要应下时,苏亦珊忽向那几株绚烂多姿盛颜而绽的木槿望去,难得地再次拢出了明媚笑意,“原来这花儿开在这里,果然甚美。”

她抬臂在花枝轻轻抚过,然后伸手自袖间拈出一朵花来,如绸重瓣殷红清艳,正是和眼前一模一样的木槿花。

只是她的似乎采摘有一段时间了,外围花瓣微有揉皱了的痕迹。

许思颜眉心微拧,立时问道:“贤妃这花从何处采来?”

苏亦珊道:“我从太后那边出来,先和侍儿坐在水边阴凉处观鱼,恍惚听到岸边有两个小宫女说着什么话走过去了,后来从树阴里出来,便见这花掉在地上。”

她拈花轻嗅,笑意里有些微遗憾,“原想喝茶时考较考较皇后和柔妃姐姐,这到底是什么花。如今瞧来不用了,太后宫里的花,柔妃姐姐自然早已认识,倒是臣妾读了几本书,自以为见多识广,今日算是贻笑大方了!”

周围忽然一片死寂。

苏亦珊随口而说,正证实了持木槿花将萧以靖、木槿引来的两名小宫女的存在。

且她性情孤高,和慕容依依相处得淡淡的,和皇后相处得也未必怎么好,证词自然比寻常有利害关系的人更可信。

慕容依依的神色已比刚从水里捞出更要苍白惊惶,林氏、临邛王、慕容继源等面面相觑。慕容雪向后退了一步,蹙眉扶了扶头。

独木槿依然淡漠

,萧以靖依然冷沉,仿佛根本不曾听到她说话。

见众人有些不对,苏亦珊这才微诧,“怎么了?”

萧以靖终于动了,他大步走到许思颜跟前躬身一礼,说道:“皇上,臣需出宫更换衣衫,请恕臣不能陪太后、皇上用茶了!”

许思颜眸光灼灼,淡然答道:“今日扫了内兄兴致了!下回朕与皇后另请内兄喝茶赔罪吧!”

萧以靖唇角一勾,算是含笑应了,返身踏步离去,却在经过慕容依依身畔时顿了顿。

慕容依依还未及避让,萧以靖忽然伸臂。

犹未等人看清他的出手,便见一道人影直直飞起,在她自己的惊恐尖叫声里,如一支离弦之箭,迅速飞至池水中央,“扑通”入水。

林氏看着空了的双手,这时才醒悟过来,撕心裂肺地惨叫道:“依依!”

萧以靖身手高明,臂力极强,慕容依依落水之处,只见到硕大的水花扬起,涟漪一圈圈漾开,再不见她身影。

“依依!”

慕容氏父子惊叫,忙扑到池水边时,那边已有会水的内侍顾不得脱衣便跳下水去,迅速向慕容依依落水处游去。

这回不抵第一次落水就在池边,想救人只怕得好生费一番手脚。

未等慕容氏过来算帐,萧以靖已向慕容雪长揖道:“臣谨领太后娘娘教训,方才所犯错误,已经及时改正!臣,告退!”

他看也不看慕容雪煞白的面容,更不理池中池边的混乱不堪,自顾转过身,竟是扬长而去。

潮湿的衣衫贴于他的躯体,依旧英姿挺拔,冷傲入骨。

他今日所犯之错,一是不该来,二是不该救慕容依依,于是他走了,顺便将慕容依依远远地扔回了池里……

至于这位柔妃娘娘的死活,又与他何干?他不过奉太后懿旨改错而已……

连许思颜都差点为这位内兄喝彩,更别说木槿了。

她的双眸清亮如水,悠悠而笑,“算计我五哥……出这主意的,该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实在是……瞎了眼!”

侧头看明姑姑一眼,“瑶光宫里出事,本宫也没心情陪太后用茶了!走,随本宫回去好好查查那礼服到底怎么起的火。天意,呵,天意就是给本宫机会收了那些兴风作浪的贱人!”

慕容继源才看到姐姐人事不省地被内侍从水中捞起,正奋力划向岸边,又惊又怒,转头向木槿叫道:“皇后兄长当众行凶,竟打算就这么走了?”

木槿带了从人正欲离去,闻言莞尔一笑,“你的命不是本宫兄长救的吗?便是柔妃咎由自取送了命,救一命伤一命,岂不正好扯平?三公子,你便这么想害死你的救命恩人呀?以德报怨,岂不大大辜负太后娘娘教导?”

慕容继源噎住。

而木槿已向许思颜躬身行过礼,再不看慕容雪一眼,更不管慕容依依死活,自顾昂首阔步潇洒离去。

她甚至没忘了轻飘飘搁下一句:“香颂姑姑是瑶光殿的人,宫里还有诸多庶务有待姑姑打理,待会儿别忘了回来!”

香颂面如土色。

--------------比狠么,那么,比比看吧---------------

木槿带明姑姑和秋水等人出了德寿宫,青桦等早听说宫内出事,正不安地来回踱着,见她安然出来,这才松了口气,忙护着她一路回瑶光殿。

明姑姑愤愤道:“此事再不用说,必是慕容氏的圈套。引开皇上,将娘娘与我们太子引到一处,再礼服失火引去倾香宫那贱人,一桩一桩,无不与慕容氏有关!”

她顿了顿,又奇道:“可他们这计策未免得不偿失。娘娘与太子见面说几句话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娘娘因此就将慕容依依推入水中灭口,而且还是在慕容太后的地盘上,这因果听着实在牵强。”

木槿冷笑,“那是因为,他们真正的计策还没来得及施展!我与五哥许久没见,他们认定我们必有许多话要讲,怎料才说一句我便要走?慕容依依眼看功败垂成,才横心拿自己当赌注,想来太后心里已经骂了一万次蠢材了吧?”

明姑姑点头,“也幸亏苏贤妃无意证实了那小宫女的存在,让这贱人搬石头重重砸了自己的脚,不然还真给她搅和得说不

清,——偏皇上耳朵根子又软,醋汁子泡大的似的。”

“苏贤妃无意证实么?”木槿低头沉吟着,“但证实了又如何?到最后,无非又和上次假山之事一样,推出一堆的替死鬼而已。至于真正的主使之人,依然会在查无实据的借口下富贵逍遥,等着施展下一轮的算计!”

明姑姑冷笑,“怎会真的查无实据?旁的不说,香颂那时候出现本就蹊跷,从那里破开口子就成!”

木槿淡淡道:“便是香颂招了又怎样?自古以来皇帝只可以废皇后,几时听说过皇帝可以废太后?何况慕容家的实力摆在那里,注定了此事必定还是囫囵了结,一床锦被盖去满目肮脏!”

明姑姑叹道:“看来慕容氏不倒,娘娘这宫里的日子别想安宁了!难道咱们今日就吃了这个闷亏?”

木槿便笑了起来,“闷亏?闷亏的是慕容氏吧?何况如今狠狠心撕破了脸,我不必每日装出个笑脸来去给那女人请安,我着实开心得很呢!再这么假惺惺地活下去,我都快吐了!”

她由此不得不对先帝的城府啧啧称赞,“想想还是父皇的涵养好,居然跟这女人耗了二十多年!”

“先皇那涵养,岂是一般人可以相媲美的?”

明姑姑笑了两声,继续猜疑,“他们撒下那么一口大网,不知到底出了什么诡计害咱们。”

木槿笑容凉薄,“无非阴毒二字而已。皇上始终对我和五哥有疑心,他们在想法放大他那疑心。若我与皇上生隙,五哥又在吴宫受了绝大委屈,不仅我和皇上,连吴国和蜀国……都会因此交恶!”

吴蜀一旦交恶,许思颜便不得不继续联合慕容氏势力应对蜀国和其他敌人,慕容氏便能趁机继续把持朝政,一手遮天……

夏欢颜已逝,将吴蜀二国联系起来的便只剩了木槿。

只剩了,木槿与许思颜的感情。

-------------柔妃很想倒一倒---------------

慕容依依被控出了许多水,许久才能嘤嘤地哭出声来。

许思颜问得她应无性命之忧,再也无心关注这个表姐,只留心在附近察看。

然后,他穿过木槿花枝,走到那紧闭的角门前,抬脚踹开。

半蠹的门板蓦地碎开,内侍忙上前替他撩开垂下的翠色藤萝,小心瞧了墙内并无风险,这才缩回了头。

许思颜踏入,仔细观察时,正是德寿宫内院一角。

位置极偏僻,只从门外情形,便知封闭已久。

许思颜止了众人随他步入,仔细观察时,却见院内沿墙植了牡丹,门边亦有。此时已入七月,花朵早已凋谢,唯余叶片葱翠茂绿,再不见暮春时国色天香艳压群芳的风彩。

虽时常有人清理,但此时正是草木繁盛的季节,积年的牡丹下方总有细细青草随时冒出。

近门槛处,有些刚冒头的青草被压得伏在了泥底,泥土也有刚被踩踏过的印迹,分明方才有人在此站了许久。

许思颜示意王达将角门掩上,站到那一处。

正对着一道细细门缝,入目便是一树槿花摇曳,却难掩花后人影。

若有人在此说话,必定历历在目,声声在耳;若能看准机会动些别的手脚,敌明我暗,想来也方便得很。

许思颜忽然间有种身心俱疲的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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