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向温雅的楼小眠居然第一个按捺不住,提过竹制鱼叉,看准目标掷了下去。
水花四溅,木槿惊叫退了两步,却又看着楼小眠提上来的花鲤欢喜得笑出声来。
楼小眠瞧着两人身上的水渍,咳了一声,将宽大的袍角塞到衣带里,露出衬里的中裤,又将阔大的袖子卷了拧起,塞到了袖口内,顿时换作一身短打装束,看着多了几分俏皮,连眉眼都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活泼利落植。
他的从人也不知哪里去了,遂令顾湃替他将鱼取下,又去寻找别的目标堕。
木槿见状哪里耐得住,早已有样学样将裙角撩起压到衣带下,卷好袖子,持了竹竿寻那逃逸开的鱼儿。
楼小眠道:“木槿,你会用暗器,下手自然比我准,记得别挑刚我那种花鲤。虽然个儿大,那肉粗,其实炖汤不好吃。”
木槿笑道:“好。看我叉几条大大的鲫鱼给楼大哥炖汤。”
她想了想,又道:“大狼近日也挺辛苦,正好也给他补补。”
说话间,她已瞅准其中一条,扎了下去。
水花飞溅里,楼小眠的眉心不自觉地跳了一下,清寂眸光飞快从她面庞一扫,似有幽深漩涡淡淡旋过。
木槿浑然不觉,够着因太过用力而掷得稍远的竹竿,拔出,带起一串污浊淤泥,迅速泛了满溪的浊黄。
而提起的竹竿上,却空空如也。
木槿怔了怔,嘀咕道:“明明应该扎中的!”
楼小眠见状,正走近她时,木槿已道:“楼大哥往那边去吧!看我这边水弄浊了,别累得楼大哥也抓不着鱼。”
楼小眠失笑,“放心,我不跟你抢鱼!”
话未了,木槿又出手,长长竹竿飞快扎了下去。
手上感觉,分明已经扎中。
她不觉得意笑道:“这回总扎着了吧!”
哗哗水声里,竹竿提起,果然扎了一个极大的物事。
赫然是只朽烂得不成样子的破靴子。
木槿傻眼。
楼小眠击掌笑道:“好鱼!好鱼!好大一条鱼!”
青桦等怕木槿着恼,原隐忍着不肯笑出声来,闻言也不觉大笑。
木槿涨得满脸通红。
可惜她的楼大哥清雅无双,说什么都该是对的,她想恼也恼不起来。
正有些丧气时,只见楼小眠手中竹竿一闪,还未看清鱼在那里,便见竹叉顶部扎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鲫鱼。
织布已匆匆寻了个鱼篓子过来,见状连忙上前,将那大鲫鱼取下,笑道:“一碗鱼汤有了!”
楼小眠携了木槿沿着岸边走动,轻笑着指点她道:“木槿,叉鱼不能沿着你看见的方向去叉,而得对着鱼的下方叉才能叉中。”
“下方?”
“因为水会给你幻觉。譬如你用筷子放入盛满清水的碗里,那筷子便是弯曲的。你所看到的筷子在水中的位置,会比实际的位置高。所以你要记住,要破开迷惑你的幻觉,透过对手给你看的目标,找准实际目标所在的位置,扎下去!”
“啪!”
水声响过,木槿手中竹叉扎下,利落提起,一尾大鲤鱼赫然在竹叉上拍着尾鳍。
“果然……不难!”
木槿扬唇,这圆圆脸儿上一对酒涡盛如夏花,说不出的灿烂灵动。
织布等一齐喝采。
楼小眠亦击掌而赞:“孺子可教也!”
木槿做了个鬼脸,继续寻找目标时,只听楼小眠在后继续道:“不仅水里的物事会看起来比实际的位置高,连水位都会看起来比实际的浅。看着浅浅一汪,深不过数尺,一旦陷入,可能是没顶之灾。木槿,不要小看任何人,任何事。”
木槿一凛,回头看向楼小眠,只见他笑意清浅,黑眸清亮,正温和地凝视着她。
她便又是一笑,一双大眼睛弯作了月牙形状,“谢谢楼大哥提醒!”
可她到底还是疑惑,“楼大哥怎会对这水和鱼这么了解?你的兵书史书
里没这个记载吧?”
楼小眠静默片刻,答道:“小时候我曾被仇家追杀,无衣无食,就想过用叉子叉鱼吃。不过那时力气小,眼力差,老半天才能扎到一条,随便生个火半生不熟吃了,便觉得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叉得多了,便琢磨出一些规律来。”
木槿只听他说过自己是孤儿,闻言不觉顿了身,问道:“你仇家是谁?怎样的仇恨,连个小孩子也不放过呢?”
楼小眠轻笑道:“很久远的事了,其实我也记不大清了!”
连叉鱼的细节都记得,又怎会不记得自己仇家是谁?
木槿瞅楼小眠一眼,见他唇角含笑,眸中却有显而易见的苍凉如雪,一时竟不敢再问。
转头再去叉鱼时,水流哗哗声中,却听楼小眠恍如梦呓:“我曾在数九寒冬藏于水下避敌,再上岸爬行于雪地……虽勉强活了下来,但身体……却彻底毁了……”
木槿手一颤,居然又叉了个空。
回头看时,楼小眠正笑得若无其事。
有水珠恰闪在他浓密的眼睫,亮晶晶的宛如泪珠。
“楼大哥,你没事吧?”
她小心地问。
“若我有事,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楼小眠淡然而笑,指着水面道:“看你,鱼又跑了!”
木槿忙转过头,全神贯注继续抓鱼。
而楼小眠依然笑得亮晶晶的,沉静地看着她忙碌。
潜于水底静候仇人脚步声过去时,刺骨寒意如千万道钢刺直扎骨髓。
他想他多半是活不了了。
他会沉到水底;他的身体会腐朽于水中,成为他曾当作美食的鱼儿们的美食。
可他又想起了木槿花下,他遗弃的小今。
水碧色的襁褓里,她咯吱咯吱地笑着,咿咿呀呀地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谣,对他扬着白胖的小胳膊。
那样的乖巧而听话,听话地等待他接她离开,就像听话地任由他将她遗弃一般。
她应该还在等他。
即便不在丹柘原,不在木槿花下,也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等着他依诺去接她。
便是已经化作了花肥,也该会化作一朵盛开的木槿花,在日复一日朝开暮落的轮回里,静候那最后的亲人最后一句承诺:“小今,你在这边等着我……”
又有水珠顽皮地扑到面颊,楼小眠模糊的眼前尽是亮汪汪的水。
他轻轻一抹,满手的水迹,微咸。
而他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朗。
他赌赢了。
她没有化作木槿花下的上好花肥,他也没在成为流落异乡的孤魂野鬼。
他找到了他的小今。
有着圆圆的脸,笑起来月牙儿般弯起的眼睛。
“公子!公子!”
郑仓运起轻功,疾奔而来。
“什么事?”
楼小眠顿身,以丝帕不急不缓地擦着脸上的水珠。
郑仓道:“太子和雍王往这边来了!”
楼小眠微一蹙眉,问道:“准备好了?”
郑仓点头,“差不多了!”
木槿一时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重点抓得十分之准确。
许思颜来了,许从悦来了,而且以这两位的身份,以及如今身处的地域,他们绝不会单单只两个人过来。
低头瞧瞧自己,她的脸黑了黑,竹竿掉落在地。
裙角高撩,跟乡野村夫似的塞在衣带里,露出了里面的中裤;裤腿虽未湿透,却也溅了许多水珠;袖子高卷,露出雪藕似的臂腕,兀自滴着泥水……
而且还和同样装束的外臣楼小眠在一起,毫无皇家雍容高贵的风范……
虽说许思颜未必计较,可当着许多人的面,着实有些不妥。
她从小熟知宫中礼仪,背地里虽是爱打爱闹的性子,人前却从不肯失
礼,便觉如此见他们太过尴尬。正待唤青桦另觅离开的路悄悄回避了事时,楼小眠已轻笑道:“不妨!”
木槿不解。
楼小眠便拉她到河边平坦处,洗净手和脸,擦干了,再将她裙角放开,袖子取出,抖了两抖,便见那衣料慢慢地舒展开来。
楼小眠也解开自己的袍角和袖子,轻笑道:“大约混得过去了!横竖不会太留意咱们,走!”
木槿纳闷,“去……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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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