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果有这样一个法庭,审问的是一个部长职位的得失问题,我们那些客厅里的诚实人所犯的罪行,会和这两个苦役犯因为吃饭问题而犯的罪行一模一样……”
“世界上没有什么自然法则,这个词不过是一句过了时的无稽之谈,只是对那些不肯放过我的,祖先靠了路易十一时代没收的财产发家致富的代理检察长,才是有价值的。只是在有了一条法律规定用刑罚来禁止某件事的时候,才有了法。在法律产生之前,只有自然的东西,如像狮子的力量,或者动物饥寒时的需要,需要就是一切……我们所尊敬的那些人,不过是些犯罪时没有当场被捉往的幸运的坏蛋罢了。社会派来攻击我的那个主控官,就是靠了一件肮脏可耻的事而发的家,我犯了杀人罪,对我的审判是公正的,但是,除了没有杀人之外,那个判我死刑的瓦勒诺对社会的危害却要超过我百倍。”
“好吧!”于连补充道,他此时的心情是愁苦,而非愤怒,“我的父亲虽然悭吝贪婪,但他比所有这些人都要强些。他从来也没有爱过我,现在我又用一种不名誉的死亡来玷污他,真太过份了。对缺少金钱的恐惧是这种人类劣根性的突出表现,人们称之为悭吝,这种悭吝使他在我遗留给他的三四百路易上看到了安慰和安全的奇妙理由。他将来会在某一个星期天的晚餐之后,把他的金币拿出来,向维里埃所有羡慕他的人炫耀。他的目光好像对他们说:“有这样的收获,你们当中哪一个人不愿意有一个上断头台的儿子呢?”
这种哲学也许是正确的,但它却必然使人渴望一死。五个漫漫长日就这样过去了。他对玛特儿温和而有礼貌,他看得出来,她已被最强烈的嫉妒搞得怒火中烧了。有一天晚上,于连很认真地想到自杀的问题。德·瑞纳夫人的离去,使他感到深深的痛苦,已经令他心力枯竭了。不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幻想世界里,都没有什么事情能够使他感觉快乐。因为缺乏运动,他的健康已大受影响,使他的性格变得像德国大学生那样,脆弱而容易激动。他已经失去了人性的高傲,而这种高傲,本来是可以用一句厉害的粗话,将萦绕在不幸者头脑中的某些不适当的想法赶走的。
“我爱过真理……可是现在真理又在哪里呢?……到处都是伪善,至少也是欺诈,甚至那些最有德性,最伟大的人也不例外。他们嘴唇流露出厌恶的表情……是的,人绝对不可以相信任何人。”
“某某夫人为可怜的孤儿们募捐的时候,对我说某某亲王刚刚捐了十个路易,其实她是在撒谎,但是我说什么?圣赫勒拿岛上的拿破仑呢!……他宣布让位给他的儿子罗马王,其实不过是玩弄权术罢了。”
“伟大的天主啊!如果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当危难到来,需要他严格地承担自己的责任的时候,居然也会干出卑劣的欺骗人的把戏,那么对其他的人,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呢?……”
“真理在哪里?在宗教里……不错!”他脸上露出一丝极度轻蔑的苦笑,补充道,“在马斯隆们、福利莱们、卡斯塔奈德们的嘴里……也许在真正的基督徒心里,他们的教士也许不比当年的信徒得到更多的酬报,但是圣保罗却得到了发号施令、议论别人和使别人议论自己的快乐……”
“啊,如果有一种真正的宗教……我真是太傻了!我看见一座哥特式的教堂,一些令人起敬的彩绘玻璃窗,我的软弱的心,从那些彩绘玻璃高窗上去想象一个教士……我的灵魂会理解他,因为我的灵魂需要他……但我所碰到的却是一个蓬头垢面的混蛋……除了打扮衣着之外,简直和博尔西骑士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一个真正的教士,一个马西庸,一个费奈隆……马西庸曾为杜布瓦祝圣,圣西门的《国忆录》使我看到了费奈隆,但他终究是个真正的教士,……那么,温柔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汇合点……我们不是孤独的……这位善良的教士将会向我们宣讲天主。但他宣讲的是什么天主呢?绝不会是《圣经》里的那个天主,那个气量褊狭的、残忍的、充满复仇情绪的暴君……而是伏尔泰的天主,正直、仁慈、无所不包……”
忆起那时他能够倒背如流的《圣经》,他心中又生了许多烦恼……“但是,这三位一体的神啊!在我们的教士们可怕的利用之下,教我怎么还能相信天主这个伟大的名字呢?”
“孤独的活着!……多么的痛苦啊!……”
“我变得疯狂,失去理性了。”于连拍打着自己的额头,自语道,“在这个监狱里,我是孤独的,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却不曾孤独地活着。我曾有过强烈的责任感。我为自己规定的责任,无论是对是错,都好比是一根坚实的树干,在风暴中做我的凭依;我动摇过,我受过颠簸,因为我不过是个凡人……但是我却并没有让风暴卷走。”
“是地牢里阴湿的空气,使我产生了孤独之感……”
“为什么一边诅咒着伪善,一边还要伪善呢?不是死亡,不是地牢,也不是阴湿的空气,真正使我感到痛苦的,是德·瑞纳夫人的离别。若是在维里埃,为了和她相会,要我不得不一连数星期躲在她家的地窖里,我难道也会抱怨吗?
“同时代人的影响占了上风了。”他带着苦笑高声说道:“我孤身一人,自己对着自己说话,死亡不过咫尺之遥,而我却依然还要装作伪善……啊,十九世纪啊!
“……一个猎人在森林中开了一枪,他的猎物倒了下来,他跑过去捉它。他的靴子撞到了一个两尺高的蚁穴,毁坏了蚂蚁的住处,蚂蚁和它们的卵得以分散……这群蚂蚁,即便是其中最有智慧的头脑,也永远不会了解这个巨大而可怕的黑东西——猎人的靴子,怎么一下子就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进了他们的巢穴,并且事先还有一个可怕的巨响,伴随着一束红色的火光……”
“……因此,死亡、生存和永恒,对于器官发达到足以领悟的人来说,都是些非常简单的事物……在夏季的漫漫长日里,一只蜉蝣在早上九点钟出生,晚上五点钟死去,怎么能了解夜这个字的含义呢?”
“如果再让它延长五个钟头的生命,它就会看见并了解什么是夜了。”
“我自己也是如此,二十三岁就死,再给我五年的生命,让我和德·瑞纳夫人在一起生活吧……”
他像靡菲斯特那样狞笑起来:“讨论这些大问题是多么愚蠢啊!”
“第一,我是伪善的,好像旁边有什么人在那儿听似的。”
“第二,我余下的日子这样少了,我却竟然忘了生活和爱情……唉!德·瑞纳夫人不在这里了,也许她的丈夫再也不让她到贝藏松继续败坏自己的名誉了。”
“这便是我感觉孤独的原因,而不是因为缺少一位公正、善良、全能、一点也不凶恶、一点也不渴望报复的天主。”
“啊!如果他真的存在……唉!我一定会匍匐在他的脚下,对他说道:‘我该当一死,但是,伟大的天主,仁慈的天主,宽容的天主啊,把我所爱的那个人还给我吧!’”
这时夜已深了。他安安静静地睡了一两个钟头,然后富凯来了。
于连觉得自己坚强而果断,像一个洞察自己的灵魂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