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江循被应宜声重伤的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在烧灼的晕眩和迷乱中,他对着漫天飞雪许下了无数心愿。
但他没有忘记这些心愿,也没有忘记自己曾经答应过阿牧,要给他一个身体。
……那个身体要有最英俊的脸, 最健美的身材, 不过个子一定要矮一点, 至少要比江循矮, 这样江循才会更像兄长。
他让乐礼绘出了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画中仙,然后召集了渔阳全部弟子,拿出画轴,当着弟子们的面展开, 指着上头貌若仙神的人道:“瞧见没有, 这就是你们的新家主, 先认认脸。”
不明真相的众弟子:“……”
此事经过了秦牧首肯,秦牧的母亲杨瑛自从经历过渔阳陷落一事,也不再对江循多有偏见, 默认了此事,上界更是迫于江循淫威,哪敢说半个不字。
这样一来, 渔阳众弟子当然没有多加置喙的机会。
此事宜早不宜迟,秦牧新身体的样貌既然在仙籍中登记造册,江循便开始着手施法。
他赋予了画中人血肉、骨殖、让他从画中显身,将属于秦牧的那部分神魂从乱雪体内抽出, 并补全了秦牧遗失的魂魄,一道注入了这具崭新的**。
实现彻底的融合,至少需要整整七日的时间。
当融合刚开始、秦牧尚有意识时,江循趴在他的新身体旁问他:“疼吗?”
新补全的灵魂伸出细小的触/手,在秦牧原有的灵魂上硬生生敲出一条缝,与其交缠融合,定然会痛,但秦牧却浅浅地笑开了,笑声里满是解脱。
“……三年了,三年……小循,我不知道顶着这张脸,该怎么好好地活下去。有的时候照镜子,我几乎分不清我是谁。……小循,我很累了。我想就这么重新开始,也不坏……”他不甚娴熟地用这张崭新的面庞露出一个笑容,“再说,乱雪喜欢的是宫异。……我与乱雪已经分开得太久了,我和他性情很像,但终究不是一路人。”
在剧烈的疼痛中,他勉强抬起自己的右手,抓住了江循的手指,发力捏了捏,眼神中的锐利经过洗礼,已褪去了大半,露出了隐藏其中的柔软温润的本相:“……小循,七日后见。”
于是,七日后,秦牧和乱雪重新一分为二。
现在的宫异还不知道这一点,他只知道自己再醒过神来时,已经被乱雪吻得浑身发烫,腰椎过电似的酥软无力。乱雪小口小口地亲着他的上唇,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奶狗:“履冰,别怕。”
宫异圈紧乱雪,本能地嘴硬:“谁说我怕……”
察觉到宫异发力抱紧自己的动作,乱雪把前额亲昵地抵在他额上蹭了蹭,好脾气地应答:“好,履冰,有我,什么都不用怕。”
宫异狠狠咬住唇畔,仍觉得喉头发噎发酸,吞咽了好几下也没能把这情绪咽下,只能张口咬着他肩膀的衣服。乱雪揉揉他的头发,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我当初,不该丢下你,丢下你一个人。咱们,走吧?”
“去哪里?”
乱雪眨眨眼睛:“找公子啊,我们……一起。”
宫异愕然:“找江循?”
乱雪认真点头,神情倒是比宫异更加迷惑。
宫异似有所悟,问他道:“今年是哪一年?”
乱雪更加不解,但既然宫异问了,他便念念有词地数了起来:“公子离开曜云门,是丁巳年……然后,然后,是春天,晚春的茶会。……再然后,公子被冤枉了,把乱雪扔下了,又过了冬天……所以今年是……是戊午年。”
……果然,乱雪的记忆,停留在了三年前的冬日。
对于这三年间发生的事情,乱雪懵然无知,他的记忆,在和秦牧融合的瞬间就进入了休眠状态。
相应的,他不再记得三年前在小树林中封印江循时的惨烈场景,不再记得参与释迦法阵的几个人,也不再会产生任何折磨人的恨意。
对乱雪而言,自己只是莫名其妙地长眠了一觉,在渔阳醒了过来。自己本想逃出渔阳,却得知宫异在山下等自己,自己当然不会多想,直接冲下山来寻宫异,生怕他冻坏了。
乱雪见宫异呆愣愣地出神,只觉得可爱,俯下身去轻轻咬了咬他的唇,温存地问:“怎么了?”
宫异牵住了他的手,将那修长的手指用力攥在手心里,像是要攥住什么失而复得宝物,沁出一丝红意的眼角闪烁着一滴泪:“没什么,什么也没有。……我带你去找你家公子,我知道他在哪里。……他在东山,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
闻言,乱雪眼中立时熠熠生光,拖着他的手就急着想往东山赶,但看宫异情状不对劲,他强行忍住了想见自家公子的急迫心情,俯身吻去他的眼泪,把他冻僵的手指放在手里暖一暖,呵上一口气,发现于事无补,便把眼前消瘦的人打横抱起,拉开自己的前襟。
在周围未融的雪光下,乱雪结实的胸膛泛着诱人的浅金色,他的眉眼中满是单纯无害的笑意:“履冰,放在里面,焐一焐。”
宫异“嗯”了一声,靠在他怀里,把冰冷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他心口位置,也不敢真的焐上去,怕冰坏了他。
乱雪见状,微微皱眉,把他往怀里狠狠一箍,宫异猝不及防,冻得发紫的手掌整个儿贴在了乱雪胸口,乱雪却一点都没有被冻到的自觉,望向宫异的琥珀色的眼瞳中仿佛有两只小小的太阳在跃动。
他真诚道:“履冰,你的手,好暖和。”
……好暖和。
宫异贴在他怀中有点心神恍惚,但明确的温暖却伴随着有力的心跳,从他的指尖上一点点爬过来,暖得他想掉眼泪。
他蹭在乱雪怀中,哑声道:“……我们回家。”
……
乱雪回来了,秦牧也回来了。
玉邈用时间回溯,还原了展氏的龙脉灵力,魔道的危机一经解除,展氏弟子和乐氏弟子便陆续离开了渔阳,回归原位。
一切看似平和安稳了下来,但江循却还是睡不好觉。
半夜,江循又一次魇着了,满头是汗地在榻上辗转,眼球在紧阖的眼皮下急促地转来转去,终于,他一个打挺坐了起来,满头碎汗摇落了一片:“小秋!!”
旁边无声地递过一块已经浸湿了一角的帕子。
江循无意识地揉了半天被角,才低下头,说了声“谢谢”,抬手擦去额上汗珠。
玉邈也坐起身来,把浑身湿漉漉的江循揽进怀里,口吻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我换了两张帕子。如果你再魇着不醒,我就只能叫你起来了。”
江循用帕子捂着头,把脸埋在手掌里,小小声道:“……乱雪今天又问起来了。问我小秋去了哪里。我该怎么答他?”
失去了三年记忆的乱雪,是除江循外第二个没有被“化春”抹去记忆的人,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处。
……就算他知晓了真相,无非是又多了一个伤心人罢了。
玉邈不说话。
江循早早地与他共享了记忆,他在江循的记忆里,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名为秦秋的少女为他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但是,他不可能为了让江循安心,就擅自调转时间,回到秦秋使用“化春”法阵之前,救下秦秋。
这里存在着一个彻头彻尾的悖论。
——如果秦秋不动用法阵,她就能活下来,但江循必然会死。
——江循死去后几年,倾官复活,自己会为了让江循复活,心甘情愿地把身体献祭给倾官,补全他的神体,然后落一个“战死沙场”的不痛不痒的声名。
——但是,倾官的法力只能一次性应用于一人、一物,也就是说,他最多能将世界的时间线往前调拨三年。
——三年时间,已经超出了江循死去的时限。
——所以,倾官必然会因为痛苦而暴走,毁灭世界。
——倾官不是玉邈,与仙道中人不存在任何感情牵绊,因而秦秋也会毁在这冲天一怒之中。
只有秦秋死,江循才能活,这构成了一个不可能转圜的死循环。
更何况,现在的玉邈不可能去冒任何一点可能失去江循的风险,
他只能唤人打来热水,再把周身汗湿的江循抱去浴桶,除去他的衣衫,取来一块毛巾,细细濯洗他被汗水浸透的身体。
江循不说话,任凭玉邈清洗自己,他的肩膀在摇曳的烛光下满是淋漓的水光,随着他静静的呼吸,颗颗饱满的水滴滑落而下。
半晌后,玉邈终于是不忍心看他这样自伤下去,扳过他的脸,轻声道:“……照那个办法做。起码你会好受些。”
江循迷茫地摇头:“……不行。就算那样做,回来的也不是小秋。我不能为着我自己……”
玉邈打断了他:“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江循怕冷似的把自己蜷进水底里去,默默地吐了一会儿泡泡,才浮上来,哑声道:“小秋她是个人……”
玉邈却不赞同,他将毛巾搭在江循肩上,认真地反问:“我问你,怎样叫一个人真正成为人?……是记忆。你的脑中本来就有关于她的记忆,把这段记忆也植进她的身体里,她就有了过往,她就是一个完整的人。”
江循垂下眼。
他明白的。秦秋早已灰飞烟灭,她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不存在于任何一个角落。
玉邈以前就和他商议过此事,要给小秋塑造一个身体,江循可以把自己关于她的记忆全部注入她的身体,让她重新活过来。
即使只注入江循一个人的记忆也没关系。毕竟,因为“化春”法阵的缘故,世上再不可能有人记得秦秋,那么,秦秋即使复活,也只会是江循一个人的秦秋。
但是……江循着实想念她,想念她到发疯。
江循在和自己的理智拉锯作战:“……就算她活过来,也没有人会记得她……”
作者有话要说:玉邈探过身去,轻吻了一记他的脸颊:“我记得。你也记得。乱雪也记得。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记住她。”
江循仍是犹豫不决。
玉邈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总结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