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一冲迈上正殿宝座位置,抚摸着雕镂着琴纹古谱的镶玉扶手:“……若不是魔祖亲自出手,那孽徒怎么会轻易伏诛?只是他这样死了,真真便宜了他。”

林正心一时嘴快,顺着宫一冲的话就抱怨了下去:“不是说好了抓到姓应的,便由师父处置吗?魔祖也真是……”

宫一冲蓦然变色,回头呵斥:“混账!”

正一脸得色的林正心这才意识到不妙,脸色转白,双膝发软,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在地上,脑袋径直磕上地板,热汗直流。

殿内师徒二人两相静默了许久,唯余门外聒噪的朔风烈烈,攫干了空气中的一切暖意,冷到钻心刺骨。

林正心撑在地上的双手手指忍不住痉/挛抽动,惧怕到声音发颤变调:“弟子知错……弟子知错!弟子不该罔议魔祖……”

宫一冲也不欲与他多言,在宝座上坐下,挥了挥手:“……下去吧。你知错不知错我不想知道。但你最好明白,假如你被魔祖抓到把柄,魔祖他连告饶的机会也不会给你。”

林正心后怕不已,每个毛孔都滚热发烫,不由得扭头望向殿外——

结满霜花的枯树树枝上伫立着一只寒鸦,瞳孔死黑,在注意到林正心的视线后,它张开灰喙,发出粗嘎的惨叫,振翅飞向天际。它刚刚栖身的树枝被踩得大幅摇晃起来,像是随时会折断一般。

……

余杭宫氏叛离正道、敬献龙脉于魔道一事,三日之内,天下皆知。

这下,世人才知晓,昔日薄子墟之变,原是宫氏一族为了投靠魔道所使的金蝉脱壳之计。他们不仅将灭门的泼天罪名栽赃给了给与宫氏素有积怨的应宜声身上,还特意留下了一个活口,以宫氏唯一正统继承人的身份,平白赚了这么多年的名声。

此事大白之后,仙界震怒,下令从仙籍中除去宫氏之名,并派三千仙兵攻打余杭悟仙山,然而有了吞天之象的魔力加持,从仙道转为魔修的余杭诸人,竟将三千仙兵杀灭殆尽!

仙界气恼至极,下令给其余五大仙派,要求他们精锐尽出,攻打余杭。

命令一下,短短半个时辰,来自玉氏、殷氏、展氏、乐氏和秦氏的五封手书便一一呈上,措辞各异,但表意都是一模一样的。

——奉天界诰命,咱们要守护龙脉,倾巢而出,龙脉何人戍守?请仙界收回成命,自行解决。

仙界气恼至极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前几日派去渔阳去嘉赏秦氏家主秦牧的武使,似乎一直没有回殿复命。

……此时,在渔阳山上。

那位武使大人仍在空中迎风招展。虽说被江循封了仙力,但有仙体加持,他死是必然死不了的,就是被挂在这里风干得太久,羞愤得他几欲自戕。

今日是少有的天朗气清,视线极佳,江循负手踱步,站在通天梯下面,仰头欣赏了一会儿武使大人欲以头抢地而不得的神情,就绕到了在回明殿殿前支开的画案旁,看乐礼作画。

在他笔下,一个女子正逐渐成型,巧笑倩兮,灿若海棠。

乐礼走笔至此,搁下转问江循道:“可像那人?”

江循托着下巴看了一会儿,指道:“轮廓已是一模一样,只是她并非桃花眼,是再狭长些的杏眼,她的唇生得和我几乎是一模一样,你看着我的脸描唇便是。她的眉……”

江循把所有早就强调过的东西重新强调一遍后,刚想做出补充,乐礼便和自己异口同声道:“……务必要形神皆备。”

江循吐出一口气,怪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焉和,麻烦你了。”

乐礼已经画了三日有余,在此期间,他基本抛弃了所有写神写意的笔法,抛弃了勾皴点染的技巧,单用石墨打底,画废了十七八幅纸,终于得出了一幅与秦秋有十分相像的半成品。

乐礼倒不是多么在意,只笑道:“没事,你只要按约定把代价给我就是了。”

……得,说到底还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

江循压低了声音,竖起一根手指道:“说好了啊,就一天。你千万别告诉玉九。”

乐礼笑得那叫一个温文尔雅:“那天过去之前,我自然是不会告诉他的。”

……臭不要脸。

但是看在小秋的份上,江循忍了。

——不就是变成猫被枚妹随便撸上一整天吗。

——大不了就当做睡一天棺材板啊。

当事人展枚也在画案一侧,不过他显然仍不知道江循和乐礼的交易。他眼上还蒙着一层白布,表情严肃,神游太虚,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江循一转脸就看到这货的表情,绕回他身边去,一屁股坐在轮车的边缘,拍了拍他的脑袋:“枚妹,想什么呐。”

展枚竟然破天荒地没反驳江循对他的称呼,他轻叹一口气,道:“……宫异不是恶人。”

四年同窗,与宫异相处日久,谁都知道宫异的性情,就那个一点即然一触即爆的炮仗性格,是断断做不了那些卧底暗窥的勾当的。

但宫氏毕竟又是与他血脉相连的族群,是他一心一意想要复兴的姓氏。现如今却以这样的身份重归现世,不得不让人唏嘘。

江循有意来回揉着他的脑袋,安慰道:“防患于未然总是好事。玉九不是回东山去重建防护结界了吗,现在估计已经改修得差不多了。”

话说到这里,一旁的乐礼插了话进来:“他至今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心中怎么想的。到底是以自己的家族为重,还是以自己的信念为重。”

翘着二郎腿、单肘靠在轮车靠背上的江循,随手环绕着展枚的一撮头发,嘴角噙笑:“别急毕节。到时候,我亲自去悟仙山问问情况就是了啊。如果他想回来,那我就把他接回来。如果他不想回来……到时候再说。”

几日前攻打渔阳山的那批魔道,统统被江循扒了金丹,没有一个能回山报信的,至于仙界……那位武使大人还在他们脑袋顶上挂着呢,因而魔道和仙界都还不知道江循复生的事实。

与其让他们知道自己复生后采取些什么措施,不如江循挑个时机、主动现身来得更好些。

听了江循的话,展枚心思稍定,才顾得上抗议:“江循,不准乱动。”

江循玩得兴起,哪里会理会展枚的抗议,像是摸小梦似的,把展枚的脑袋揉来揉去。

乐礼对照着江循的唇形,勾完新的一笔,才坦然道:“方解,右手往右上勾拳,砸他肚子。”

展枚果然依言,一拳夯过来,亏得江循得了提示蹿得快,一溜烟跑出五米开外,才来得及去骂乐礼:“焉和你大爷你见色忘义啊你。”

顶着一脸心脏的微笑,乐礼反问:“他的色难道不够让我忘义?”

……好回答,江循根本无法反驳。

闹了一场,江循也收起了点浪荡之心,随便捡了个条凳在旁坐下,发起呆来。

……悟仙山啊。

说起来,宫氏并未灭族一事,江循事前也全然不知情。谁能想到宫一冲竟能想出这么断子绝孙的阴毒计谋,既能栽赃于人,又能保全己方势力,还让仙界诸人替他白养了十几年的儿子。

这样一朝强势回归,的确能打仙界一个措手不及。

宫异自小被玉氏教养长大,虽说性情略有些暴躁,但一身铮铮硬骨也被玉氏养了出来,在宫家的日夜定是难熬。

不过江循却并不太担心他的安危。

宫一冲此番归来,据称只带回了几个跟他一道在薄子墟消失的徒弟,其他都是不折不扣的魔修,那些随他离开悟仙山的子嗣,踪影全无。现在宫异是他们家唯一血脉,宫一冲即使再心狠手毒,至少能保宫异性命无虞。

……况且,宫异就算想回来,又能以什么身份返回仙道呢?

江循托腮沉思片刻,忍不住想起昨夜秦牧找到自己所说的那番话。

……的确,自己答应过他那件事的……

他有点烦躁地撸一撸额前的头发。

要解决眼下的问题,还是绕不开那个关键的人。

——应宜声。

应宜声究竟去哪里了?

江循正发愁时,展枚倒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问乐礼道:“焉和,一早起来就没见到乐仁兄长,他去哪里了?”

乐礼答:“兄长出山门采赭石去了。”

赭石是用来炼有色颜料必不可少的配料,听乐礼这样说,展枚不禁吃惊:“现在?外面这般乱,他……”

乐礼腔调温柔地安抚他道:“不要紧。赭石随处可见,渔阳山上也有。兄长性情谨慎,不会离开渔阳山的防护范围的。”

……

乐仁一人背着盛满赭石的筐篓于林间穿行,左手紧握着竹杖,徒步往山上攀登。

自从失了灵力、废去右手,他反倒更喜欢独来独往,连昔日的小厮也遣散了。

一个人,他更觉得潇洒自在,也不必面对旁人或同情或诧异或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尽管他从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但这些眼光总还是让人不适的。

沿着台阶步步拾级而上的乐仁,走到半山处,突然站住了脚步。

从林间传来了不大正常的窸窣声,乐仁自幼习画术,听惯了林涛云动之声,对于非自然的响动是异常敏感的。

……是谁?

林间人似乎并没打算避讳他,踉跄着直接奔走出来。

刚一打上照面,乐仁就怔愣在了原地。

一瞬间,百般酸楚千般奇味涌上心头,冲得乐仁喉腔发涩,艰难地蠕动两下嘴唇,声带却失去了振动的能力。

他只能用口型读出那个日思夜想了许久的名字:“……云开。”

一身麻衣素服的钩吻太女纪云开,早就没了当年飞扬跋扈的戾气和骄傲,她像是看到至亲眷属似的,直扑上来,掐住乐仁右侧袖子,没头没尾道:“……求你,求求你……帮我。”

让乐仁惊骇的是,太女一身法力皆失,现在的她,竟和自己没有什么两样了。

乐仁启唇,想问她如何沦落到这个地步,又想问她如何能绕过秦氏弟子的守戍、爬到这半山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