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雯往座位后背靠了靠,她一直强迫自己慢慢忘记的人和事,突然就涌上心头,浓浓密密地迫不及待地宣泄着比原本更剧烈几十倍的爱恨。
不管是过了十年,二十年,她都觉得所有的那些和薛敏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是打上了彩色的烙印,挥之不去。
季雯第一次发觉自己对薛敏有感觉,是那年夏天,两个人钻在一个被窝,肌肤相触的那个瞬间。
薛敏是女孩子,她也是。
可是,这种奇怪的情愫就像是上了瘾,她躲得越远越发浓烈。慢慢地,她开始恐惧薛敏的身体,因为她总是轻易就能勾起自己的非分之想。
“木匠,你觉得我像个女孩子吗?”季雯坐在麦垛凹进去的地方,明明是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可是声音却一点都不懂遮掩,她的眉毛天然如柳叶,紧紧地靠下来,衬得眼眸黑亮有神。
木匠本名姓师,家里代代都是做活的木匠,村里的人都管他爹叫师木匠,逮着小孩也就戏称小木匠。
木匠跟季雯是从小一个班的,他老实巴交地总是被人欺负,可是功课却是出奇的好,每次做完作业都会被一帮人轮着抄。有时候考试,班里有痞一点的孩子就威胁他递小抄。
当然,他不敢。
木匠听到季雯这样问,偷偷拿眼睛斜了眼她,黝黑的脸颊上微微泛起两朵红云,“你……这么好看,怎么会不像女孩子呢?”
季雯叹了一口气,似乎还要说什么,就被突然跳过来的同伴笑着打断,“我找到你们了!哈哈,老远就听到有人在说话,小木匠羞羞羞!”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大喊着木匠说的那句话,跑远了。
木匠害怕季雯生气,也从麦垛里钻了出来,他还在踌躇该怎么安慰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季雯,就看到远远地走过来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子,她抬高嗓音喊道:“雯雯,回家吃饭啦!”
季雯的神色突然变得很复杂,木匠眨眼间却发觉她又笑着迎了过去,她走了一半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冲着他露出一个微笑,“木匠跟他们说我先走了,改天再玩。”
薛敏接到季雯的时候,看到木匠还呆呆地站着,她没有说话,快到家的时候才问:“你这么大了,还喜欢玩捉迷藏?还拉着木匠跟你胡闹。”
季雯没有接话,甚至不敢抬起头看她。
薛敏能感觉到季雯这段日子对自己的疏离,她想不到为什么,但是似乎又能感觉到,这种奇怪的感觉也让她很烦躁不安。
她是季雯的姑奶收养的女儿,具体的薛敏也不太了解,只记得当年母亲寄养在季家,季叔叔的父亲喜欢的女孩子家里不愿意把女儿嫁到这么远的地方,后来不知怎么就提到了换亲。
所以,她母亲就嫁了过去。
李春娥对这位表姑很敬重,她很能干又健谈,在家里很难熬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在帮助她。可惜她出嫁六七年,婆家就出了事情,一个人顶着巨大的压力收养了薛敏这个孩子。
现在老人家故去,薛敏理当由她照料。
吃晚饭的时候,季雯照例先拣了几样菜给奶奶端过去,奶奶吃晚饭她刚回来跨进门槛,就听到李春娥跟薛敏说,“你明天穿漂亮点,我带你去见见,要是瞅对眼儿,那婶子替你做主。”
季雯看不到薛敏的表情,只记得母亲的手拖着薛敏的手,一举一动莫不亲切热心,她心里像是被剪刀划似的难受,身子微微一颤,才僵直地挪回饭桌。
晚上,糊着窗纸的窗户被风吹得微微作响。
薛敏好像睡着很久了,她有点纠结,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她看着薛敏姣好的容貌,突然有个很邪恶的念头,闪了一下她还是恢复了理智。
她,怎么能自私到损坏薛敏的名誉,来留住她呢?
季雯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自己有病,她觉得总是控制不住地把自己置入到一个男孩子的角色里,迫切地想要占有薛敏的人和心。
有一天又有人向她问薛敏,她突然觉得厌恶起来,很冲动地就说了几句薛敏的坏话。她不想所有人都那么喜欢薛敏,只要……只要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李春娥知道家里的孩子都是好脾气,直到有一天薛敏肿着眼睛回家,她说不想念书了,学校里的同学都骂她是贱货,还说……她眼泪不听使唤地掉,一点也说不下去了。
季雯和薛敏不是一个班,有一天周末回家的时候,她才知道薛敏退学了。她回到家,李春娥专门问了她很久很久,她才知道原本随口说的几句话已经发展到了那么肮脏的地步。
她后悔莫及,走近薛敏的时候,她还抱着书本在发呆,“小敏,跟我回去吧?”
季雯到现在都记得当时薛敏的表情,她勾起嘴角,冷冷的眼神像钉子,“你有多恨我,要说我被人糟-蹋过。”
1902年夏天,薛敏的心下着大雪。
她感觉自己和季雯的距离越来越远,她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千多公里的路程,还有越来越生疏的心。
季雯毕业留在了本地,却始终没有找到薛敏。
李春娥说,“小敏在你上学离开的第三年就嫁人了。”
季雯不信。
李春娥拉过女儿的手,她现在也只能仰望着季雯了,三四年的雕琢让女儿更加的出色,能够就在县城当干部,多好的待遇。
整个沙坪县,谁不夸老季家出了个女大学生。
“你姐姐都嫁人了,孩子都快满月了,你也该安定了。”李春娥苦口婆心地劝,“你看你念书,耽搁了多少年?眼看着都二十四五了!都没人要了。”
季雯有点失神,薛敏嫁人了怎么没告诉她?难道还在为当年的事情恨她吗?
“妈,小敏嫁到哪儿了?”季雯不死心,她一定要跟薛敏说清楚,她……也终于看清自己的心,她爱她,从第一眼就爱上了。
李春娥有点生气,“雯雯!你别以为当年的事情我不知道!小敏是被人戳着脊梁骨嫁出去的,你找她让她难堪吗?我们家欠她的,妈来还,你好好过你的。”
当年的薛敏就像村里的最耀眼的海棠花,上门求亲的人数不胜数,可是打听完身世人品,没有一个人是愿意再谈的。
李春娥知道,是季雯对不住薛敏。
可薛敏却说,“我自己也不想嫁人,嫁不出去也好。”
事情过了两三年,有一天她终于发现端倪。
薛敏看都不看来求亲的人,原因竟然是她的女儿。那本厚厚的日记,薛敏本来是要埋起来的。那个下着大雨的傍晚,她哭着跑到了山上,一页页地把日记埋到了土里。
李春娥是放心不下跟上去的,可是一眼瞥见日记本里的内容,她就愣住了,“你写了什么?你别躲,给我!给我!”
薛敏脸上都是雨水,眼睛红的可怕,“婶子我求你别看,我已经放弃了,你别看……别看……”她的哭腔在雷声下一点儿威力都没有,李春娥看完后半夜的日记,整个本子已经被雨水打湿的不成样子。
回家后,李春娥病了半个月。
季雯回家前一个月有书信寄过来,薛敏看着李春娥,她知道婶子的意思,她们根本就是不可能,如果在一起,季雯就毁了,所有人都会朝着老季家指指点点。
【这是我女儿。】
1905年,季雯在临终的祖母嘴里知道了薛敏在哪。
薛敏过的很苦,她的确有个三岁的孩子,可那孩子却是她在孤儿院领养的。
做老师的工资,再加上一个月帮人绣鞋样子,根本不够带一个孩子,季雯看到她的时候,已经和当年有很大区别。
朴素的屋子里,除了一张桌子和小床,就是一大盆的小孩用品,她是个爱干净的人,屋子也弄得特别整齐。
“季雯。”薛敏说出这两个字,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她伸手把床上的单子往整齐平整里铺了铺,连忙让季雯坐下。
季雯不好说话,她怕一出口自己就控制不住哭出来,薛敏很淡然,就像面对一个多年未见的好朋友,“你现在真好看。”顿顿又笑着让开床边,拉着季雯往后面看,“这是我……我的女儿,今天正好三岁。”
她轻轻地拍了拍盖在小孩身上的被子,语气轻柔的太像一个母亲。
“他呢?”
季雯挣扎了半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像针扎。
薛敏以为季雯找到这儿是李春娥知道的,毕竟这份工作是她介绍的,“你说什么?”
季雯目光扫过那张宽大的床,心里翻覆难平,许久才尴尬地问:“你丈夫呢?”
薛敏终于意识到季雯嘴里所说的他,她忙着解释却把孩子惊醒了,紧接着门口就出现了一个人。
“妈?”
“婶子?”
李春娥站在门口,她的眼神里有气恼也有羞愤,“雯雯,跟我回家!”
季雯抽回自己的手,她退到和薛敏同样的位置,“妈,你为什么要骗我说,小敏已经结婚有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