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非但没有息怒,反倒更怒,他拍案而起,咆哮道:“他萧豫是个什么东西,还敢递国书!”

掌心随即传来火辣辣的痛楚,皇帝身体微微一晃,马宏眼明手快,赶紧将人扶住,低低说了一声:“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众人纷纷道,如宰相周瑛一般,跪伏叩首。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稍有平稳,语调却是一字一顿:“难不成我天、朝幅员辽阔,人才济济,就找不出一个能把萧豫给灭了的人吗!嗯?!”

紫宸殿一片寂静,众人都很清楚,皇帝的怒火因何而起。

就在去年,凉州刺史萧豫反叛,不仅划地为王,还勾结突厥人,分三路进攻中原,期间金州刺史乐弼也跟着趁势竖起反旗,很是让朝廷忙乱了一阵。

后来虽然东西突厥都相继退出关外,乐弼也伏诛了,但朝廷还是付出了相当的代价:秦国公裴舞阳战死沙场,萧豫的势力就此在陇右道稳固下来,相当于占据了朝廷一个大行省。

萧豫的确有些能耐,他趁机在陇右道经营势力,稳固政权,据说还建立了一套与朝廷相仿,行之有效的官僚机构,俨然以一方之主自居。

不久前,萧豫不满足于自封的凉王这个称号,又进一步称帝,起年号会宁,还派人到这边来投递国书,上面洋洋洒洒,冠冕堂皇写了一大堆,意谓与朝廷平等往来,互通有无。

这让皇帝如何不气?

周瑛道:“陛下息怒,萧豫狼子野心,世人皆知,您若动怒伤了龙体,恰好就中了对方的圈套。对方既然恬不知耻,我们修书一封,斥其痴心妄想,将使者赶回去,便是了。”

皇帝盯着他:“然后呢?”

周瑛暗叹,他明白皇帝的意思,但这话他不能接:“陛下,这等乱臣贼子,自然人人得而诛之,但东西突厥虽然退兵,却依旧在关外虎视眈眈,朝廷投鼠忌器,难免顾此失彼。臣以为,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皇帝不置可否:“张嵩,你说。”

户部尚书张嵩迟疑片刻,道:“陛下,如今国库存银不足三百万贯,恐怕不足以维持一场战争。”

皇帝目光一凝,沉声道:“为何只剩三百万贯,去年年底时不是还有一千万贯吗!”

张嵩开始给皇帝算这笔账:年底那会儿打乐弼,武威侯张韬的大军开拔,粮草就是一笔极大的消耗;打了胜仗之后回来封赏,又是一笔支出;还有灵州和甘州,分别有军队驻守,镇住蠢蠢欲动的东西突厥,这些全都是钱,光靠地方,根本没有办法维持,朝廷又得拨款。

皇帝静静听罢,道:“这么说,你们都主和?”

周瑛听着皇帝似乎还有想打的意思,愣是不吱声,装聋作哑,他是打定主意不妥协的了,现在朝廷根本不可能打上这一仗。

皇帝望向另一边:“齐王,你以为呢?”

齐王直起身体,拱手道:“陛下,依方才张尚书所言,现在要打,朝廷的确是没钱,但若听凭萧豫狂妄,他定以为朝廷如今拿他没有办法,臣想,是否可以从税收上想想办法,增盈国库,加紧练兵,明年此时,我们就可以打这一仗了。”

周瑛暗自皱眉。

齐王这分明是在退而求其次,迎合圣意。

上下嘴皮一碰就说加税,加税哪里是那么好加的?自古这都是激起兵变的导、火、索!

皇帝没有表态,又问卫王:“你也这样看?”

卫王看了齐王一眼,沉吟道:“臣以为,周相与张尚书所言,不无道理。东、突厥可汗伏念,年轻气盛,雄心勃勃,与其讨伐,不如联姻。”

联姻,那就是和亲了。

齐王微微眯起眼,随即又敛下目光。

这是卫王头一回在朝堂上没有赞同他的意见。

之前东、突厥入侵中原,朝廷里就有人提起和亲的事,只是后来随着战事结束,暂时和平,此事也就搁置下来。

现在卫王却再一次提起这件事。

不少人心想,也就是卫王殿下家中没有适龄的女儿,他才敢这样提议。

上回众议和亲,不少人倾向于贺泰的女儿,因为她拥有高贵血脉,又没有高贵的身份匹配,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现在,贺泰已经被封为鲁国公,重新起用,皇帝未必肯让自己的亲孙女去和亲。

卫王似乎也觉得自己的提议很容易得罪人,忙补充道:“臣鲁钝,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当抛砖引玉。”

今日不是大朝会,紫宸殿内所坐,皆是六部九卿,有资格参与机要的重臣,这样一件大事,除非皇帝询问,否则谁也不肯轻易发表意见。

偌大的紫宸殿,虽然此时人也不少,却显得分外空旷静寂。

下面的暗潮汹涌,皇帝并未在意。

只要是人,就免不了有自己的小算盘小心思,再正常不过,只要大事上不糊涂,很多时候他不想逼迫太过。

譬如他的两个儿子,齐王和卫王。

丙申逆案发生的时候,京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单是皇子就死了两个,皇弟死了一个,还流放了一个贺泰,现在的齐王和卫王,在当时还小,侥幸没有卷入争斗。

皇帝一度对他们寄予厚望,尤其是齐王,他身上有些先太子的影子,温文儒雅,待人有礼,皇帝曾经觉得,他也许能成为另一个先太子。

齐王主管刑部,任上表现平平,并没有出彩之处,甚至办岔了几件差事,不过刑部本来就不容易出彩,皇帝没有苛求,年轻人能力不足,这些都可以历练,但让皇帝觉得失望的,是前阵子寿宴上献画的事情。

想及此,他的目光缓缓平移,落在人群之中一个不起眼的身影。

“鲁国公,依你之见呢?”

贺泰正在神游物外,冷不防被点了名,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抬头,遥遥跟父亲的目光相接触,又连忙垂首,心跳登时比之前快上数倍,脑子飞速转了起来。

这段时间他去工部办差,被那一堆堆的差事整得头晕眼花,不知从何处下手。

什么治河的,屯田的,别宫旧了要修缮,得去户部预支多少经费,户部不肯批,双方又要如何扯皮,所有的文书往来,让贺泰见了就头皮发麻。

但发麻归发麻,还的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几个儿子没法陪同他到工部去,这些具体的差事,儿子们也帮不上忙,顶多只能出出大方向的主意,贺泰每日埋首文山,经常觉得自己还真不如回竹山去织草席算了。

都已经十一年没有接触过国政大事,居然一上来就要回答这样的问题,贺泰觉得自己特别命苦。

其他人也很意外,他们都以为鲁国公是来陪坐的,没想到居然会被提问。

齐王不由微微抬头望向正在低头努力思索的兄长,他不认为对方能说出什么像模像样的话来。

“鲁国公,朕在问你话。”刚才风卷残云般的怒意沉淀下去,皇帝又重复了一遍。

“是!”贺泰连忙直起身体,“臣方才在思考陛下的问题。”

皇帝:“那你思考出一个结果了吗?”

贺泰定了定神:“方才周相所言,确是老成持国之理,臣也以为,当是之时,朝廷若不能保证一战即胜,最好就不要轻启战局。”

果然!齐王无声哂笑,他这位兄长,只会拾人牙慧,还能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话。

皇帝也有些失望,正要移开目光,却听贺泰又道:“虽然轻易开战不妥当,但萧豫公然不将朝廷放在眼里,委实狂妄自大,若不趁早遏制,只怕他会愈加猖狂,所以臣想,是否可以绕过萧豫,另行策略,间接对萧豫进行掣肘。”

皇帝挑眉:“怎么个掣肘法?”

贺泰:“交好西突厥,与之结盟!”

此话一出,人人注目。

连皇帝也怔了一怔,随即冷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东、西突厥,前不久还举兵犯我边疆,可不是你想交好就能交好的!”

贺泰道:“西突厥可敦,乃是前朝真定公主,虽然前朝被我朝所灭,但真定公主自小在中原长大,后来和番远嫁,心中必然思念中原故土,若我朝肯许以优厚条件,她未必不肯帮忙说服摩利可汗,与我朝休兵结盟。”

他越说越流利,到最后,竟是不带磕碰,一气呵成。

许多人露出意外之色,颇有刮目相看的感觉。

皇帝沉默片刻:“这条计策,是你临场想出来的?”

贺泰:“是……是之前在竹山时,听闻萧豫猖狂,突厥势大,臣就想了些办法,都是纸上谈兵,也不知能否用上,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周相,你看呢?”

周瑛沉吟:“鲁国公此言,有令人耳目一新之处,但其中许多细节,还需要推敲,臣不敢贸然下定论。”

皇帝嗯了一声:“今日议事,就到这里吧。鲁国公留下。”

内侍唱喏,众臣陆续退出,贺泰不知自己为何被单独留下,有些战战兢兢。

待殿中恢复清净,皇帝忽然问:“这个办法,是谁教你的?”

贺泰一惊,冷汗霎时爬满背脊,忙道:“是臣自个儿想的!”

皇帝的声音喜怒不辩:“是吗?”

两个字重逾千斤,直压得贺泰喘不过气来,他实在顶不住这种压力,只能实话实说。

“是、是三郎,贺融,他想出来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