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身处暗夜,我对你的爱,也向阳而生。——卫颜

汉有游女

荆楚之地,恰桃李争春,海棠次第,流莺处处,汉女嬉歌。

两岸繁花似锦,浣女们扎起裙角,挽起衣袖,棒槌敲击着衣服,和着流水轻拍岸堤的声音,交汇成一首轻快的曲调。

一叶扁舟自桃花江水中顺流而下,船头坐着位少女,三千花雨拂面,纷纷落了一身。青丝散漫的束在身后,露出一张沉静的容颜。她着一身广袖襦裙,梨白、桃粉、棠绯一层层交叠晕染,随风而动,随水轻摆,而藏在裙角下轻轻拨动水花的小脚丫才微微显露出她的好心情。少女双手撑在两侧,偏着头,听着水声、桨声和歌声,感觉嫩软的花瓣从脸上滑过,不觉舒展眉眼,嘴角轻翘,露出些许笑意来。

嗒、嗒、嗒,少女忽然抬头,冲身后轻笑道:“先生!”

她声音里带着些小得意,叫谢谦之不禁失笑。

修挺如竹的青年玉冠束发,眉眼含笑,一身月白色直裾显得温润谦和。

岸边不知是谁起了头,清凌凌的唱道:“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浴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

谢谦之折了支拂面的桃花,信手簪在了少女的乌发上。岸边的歌声顿了顿,浣女们应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却善意的没有暴露出自己的同伴。

少女正听得入迷,却闻歌声渐远,不禁蹙眉,伸手拽了拽青年的衣角,抬首问道:“先生,她们怎么不唱了。”

谢谦之眼中倒映出少女骄矜的模样,低声哄道:“大概是累了吧。”

少女垂首,仿佛才察觉到发上多了些东西,伸手摸了摸,像是枝花,也没在意。感觉到先生坐在了他身边,她才又问道:“她们刚刚是在踏歌吗,可惜没听完。”

话才刚落,不大会,她耳边便响起了低沉的歌声,有别于女子的宛转悠扬,一句句浑厚有力:“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舞婆娑,歌婉转,仿佛莺娇燕姹。”少女话语寥落,轻声道,“真想亲眼看看啊。”

“靖安……”

当今楚王唯有一女,靖安郡主,楚羲。天生眼疾,遍寻名医无果,静养在荆州外祖朱家。

她的西席先生则是十三岁时游学至此,一伴七年,如今楚羲已十七了。

她看不见,看不见这春花烂漫,春水潮生,更看不见他眼中深情如许。

秋风渡口

枫林醉,斜阳晚,秋风瑟瑟,荻花寂寂。

船舶停靠在渡口,随行的侍卫早已整装待发,仆妇婢女们更早早的打点好一切。

“路上务必小心,保重自己身体。”谢谦之提着灯低声嘱咐道,昏黄的灯火温柔了他轮廓分明的侧颜。

“嗯”侍女扶着她的手,靖安只能通过他的声音模糊的向他所在的方向点头应答道,“原来只能听先生讲讲去过的地方,虽然看不到,不过能走走也好。”

靖安并不觉得伤感,先生虽在外祖家做西席,可每年还是有一半的时间不在的,他有自己的事情,他离开便告诉她一声,他回来总会给她带一些新鲜的玩意,讲讲有趣的见闻。

“靖安!”眼见得她逐渐走进黑暗中,谢谦之忽然不安的开口唤道。

“还有事吗?”靖安迟疑的回头,谢谦之本想握住她的手还是缓缓收了回来,现在不合适,会坏了她的名声。处理完手边的事情他也会回去,那时他们会在帝都重逢,何况她退了婚,他才能央父亲上门求亲。

“没事,去吧。”

靖安笑了笑,没想到先生也有这么婆婆妈妈的时候,轻快道:“先生,我走了。”

桨声清晰的回荡在耳边,船舶渐远。

“郡主早些休息吧。”侍女强作欢颜劝慰道,好不容易出趟门,竟是为了退婚。听闻王爷大怒,若不是卫少爷师承鬼医,说有把握治好郡主的眼疾,王爷怕是绝不会与卫家善罢甘休。

这些天身边伺候的人都陪着十二万分的小心,靖安倒没她们想的那么自哀自怜。与她定亲的西北卫家的少爷,听说是嫡长血脉三代单传,出了名的乖戾嚣张,出了名的世间绝色,就连名字都要带个“颜”字,愧煞天下女子才肯罢休。不过都是听别人说的,再怎么样的世间绝色左右她也看不到,这样的人不愿娶一个瞎子,卫家不愿让个瞎子做主母也是情有可原。

“卫颜……”退不退婚靖安倒是无所谓,不过若是他真能治好自己的眼睛,她还真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容颜才配称世间绝色。

“呀!”侍女本想放下帘子,却是手一顿,诧异出声。

“嗯?”靖安蹙眉,发出疑惑的轻哼。

“郡主,谢先生还在渡口没走呢。”

隔着江水与暗夜,那点灯火在秋风中摇摇欲坠。

惊鸿一面

雪落无声,远山白头,飞花穿庭,玉树琼枝。

白马银鞍,龙章凤姿,玄色轻裘在风中轻扬,少年打马穿街而过,激起碎玉飞雪。

“你给老子站住!”一路疾驰的马车上爆发出一声怒喝,少年轻嗤了声,毫不在意的扬鞭绝尘而去。

白雪覆盖下的楚王府愈显庄严肃穆,眼见得金字匾额近在眼前,少年才一拉马缰,马蹄高高扬起。他闲闲打量过去,鬓如刀裁,眉飞入鬓,狭长的眼眸里似有水色流转,像是什么都在眼底,又像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能有这般姿容的也只有一个卫颜了。

卫颜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丢给近卫。要不是被押着过来,他是真不想跑这一趟,要他说把楚王女儿的眼疾治好了,把婚退了不就得了,还非要他上门赔礼。卫颜倒是无所谓自己的妻子是个瞎子,只要他想要的,那什么样都无所谓,至于卫家的主母得是个什么样子,与他何干?

卫家主好不容易赶了上来,一见他这幅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卫夫人劝了许久才领着卫颜往楚王府去了。

窗棂前洒了些谷粒,她听见鸟儿噗哧着翅膀的声音,再静一些还能听见它们跳来跳去叼谷粒的动静。

“郡主别吹了风,外面下着雪呢,小心着凉。”侍女笑道,上前为靖安梳妆。

“下雪了吗?”靖安听着便想探手到窗外去。

“郡主……”侍女无奈道,“昨晚下了一夜呢。”

她只好讪讪的缩回手,坐回凳子上了,心里却琢磨着怎么才能去外面溜一圈。

远远的传来侍女们的嬉闹声,低低的,像是沸水要煮开前的那一刹那,酝酿着,压抑着,却又随时都会炸开锅一样。

“今天有什么新鲜事吗?”靖安不禁开口问道。

侍女手中的篦子的顿了下,想了想还是答道:“卫家家主带着夫人、少爷上门赔礼来了,那帮小丫头估摸是见了卫颜少爷……”

靖安倒没想到是这事,歪着头不禁失笑:“你今日比往常晚了一刻哦……真有那么好看吗?”

“哎呀,郡主!”侍女顿觉羞涩,却还是低声道,“嗯,好看的不得了。”

靖安摇摇头,故做无奈道:“嗯,这么看,退婚我亏大了。”

丫头们都被逗笑了,屋外传来通报声。

“郡主,王爷请您去正厅见客。”

重整衣装,侍女拿来了斗篷,带好风帽,一圈白绒毛更衬得她像个粉琢玉砌的白瓷少女,只可惜一双失神的眼睛,沉淀出与年纪不符的沉静神色。

她的手臂搭在侍女手上,绕过影壁,一步一步向正厅走来,走的平稳缓慢,她大半的面容都被风帽遮掩住了。卫颜跟着父亲起身,也只是礼数而已。

雪没怎么下了,风送一阵冷香来,东边是个梅园。

靖安微微侧脸,回了楚王府,却是比外祖家还闷,母亲总怕她磕着碰着。

风扬起她的帽沿,正对楚颜的是她的侧脸,惊鸿一瞥,他却是连心跳都乱了。

“阿颜!”卫家主震惊出声,几乎没有人反应过来,就连卫颜自己也是如此。

卫颜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等他意识回笼时,他早已走到少女面前,拉下了她的风帽,入目的便是那张让他难以言喻的容颜,明明如此陌生却又仿佛早已描摹千遍。他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仿佛就是为了这么个人,把她放进心中那个缺口里,不多不少,踏踏实实,刚刚好。

靖安错愕抬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一阵风过,冷冽的气息混着梅香入侵了她的世界,她面前分明是站着个人的吧。她听到一声轻笑,笑的心满意足,然后她的手就牢牢攥住了,攥的死紧的那种,靖安竟隐隐有种想逃的冲动,本能的觉得危险。

靖安感觉那人低下了头,她明明看不见,却觉得他应该是平视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郑重道;“我是卫颜,我要娶你为妻,我会医好你的眼睛。”

乔木可依

“阿羲,吃药了。”卫颜的声音就响在耳畔,呼出的热气拂过她的耳垂,靖安一个哆嗦,更是气闷,伸手推他,却推不动。更惹得卫颜失笑,拿着银勺敲敲碗催促着她。

靖安只得启唇,由得他喂药。

她不知道卫颜跟父亲怎么说的,父亲竟答应他留在王府里,如今更是管得越来越宽了,连她身边的侍女都被他赶到屋外了,说是不喜欢她们对着他的脸犯傻,呵呵。

一碗药喝完,靖安被苦的皱眉,又听到卫颜笑:“我加了甘草,有那么苦吗?”

“又不是你喝,你当然不觉得苦了。”靖安嗤道。

“呵”卫颜垂首,又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没尝过。”

他轻抚她碰过的勺子,卫颜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竟会有这么深的执念,会对一个人产生完全独占的心思,像只兽一样扒拉着尾巴将人完全圈入自己的领地。

“今天想看什么,我给你念。”

靖安日常没什么消遣,游记、故事、话本,原本都是先生念给她听的,后来又特地找了既识字声音又好听的侍女,结果卫颜一来,就全被赶到一边了。

“不想听,你回去吧。”靖安清冷道。

这是……和他闹脾气了,卫颜反倒越发开心了,真好,她的喜怒哀乐都是因为他。

“不想听?那就教你写字好了。”卫颜一把把靖安拉起来,带到桌案旁。

靖安却本能的退缩了,她看不见,她不识字,即便是先生,也很难教她这个。可她身后的少年却强势的将她拥进怀中,握紧了她的手。

“阿羲,别怕,等你眼睛好了也总是要学的,嗯?”

尾声竟温软到不可思议。

她竟真的被轻易安抚了,那些强作的倔强,那些不甘心暴露人前的软弱都被卸下,或许是因为这个人表现的太值得人依靠了。

卫颜在一步步卸下她的心防,以一种最极端的方式,隔绝她身边的其他人,而把自己和他捆绑在一起。

靖安感觉到碎雪飞溅,却没有一个雪球打在她身上,是怎么到了这一步的呢。

起初是她听到那些小丫头在打雪仗,或许是因为被卫颜抓住了那一丝渴望,然后就被拉进其中。他拉着她团雪球,瞄准方向握着她的手丢出去,却在每一个雪球丢过来时挡在了她的面前,然后她就慢慢玩疯了。

第二日,卫颜没来,听说受了风寒。

靖安撇撇嘴,一个大男人这么容易就风寒了。磨叽到了下午,还是让侍女扶着过去看看,本不想惊动他,可被他扣住了手靖安就走不了了。一想着这里靖安忍不住磨牙,她分明听见他笑了,还笑的那么得意。

“少爷,药沸了!”见卫颜晃了神,近卫出声提醒道。

卫颜脸色有些难看,将药罐丢在一边,准备另熬一副。近卫有些纳闷,靖安郡主的眼睛已经好转很多,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了,楚王妃为这事喜极而泣,怎么少爷看着却有些不高兴呢。

他忽然不希望她的眼睛好起来了。

这个阴暗的念头像杂草一样在心底疯长,如果她能看到了,她会不会被其他的人事吸引心神,比如说丞相家的那个公子,做了她七年的西席先生,卫颜从来没有这么矛盾不安过。

卫颜端着药过去,少女安静的坐在窗前,脸上透露着欢喜,她最近总爱坐在有光的地方。

吃过药,她笑着望向他,欢快道:“卫颜,我现在能隐约看见你了,我之前就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容颜才配称世间绝色。”

卫颜一怔,目光落在她脸上,轻轻开口:“不如你。”

靖安只当他哄自己,没有放在心上。卫颜却在她面前俯下身来,捉住她的手带着她描摹自己的轮廓。

手指被他捉着,一点点划过眉宇,高挺的鼻梁,削薄的唇……靖安心中隐隐有了个模糊的容颜,只是这容颜竟那样熟悉,熟悉的仿佛早就在心底,只是一直没有想起,她震惊的想要缩回手。却被卫颜一把捉住,感觉他埋首在她膝上。

“阿羲,我改主意了。”

我想看到你的眼睛里出现我的模样,即便会看到其他人也没关系,我会让慢慢让你只看到我一个,满满的都是我。

绷带拆下那日,他就站在她面前,他是靖安看到第一个人。

她心底那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一点点都是他。靖安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日他会突然改了主意,想要娶她。就像此刻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心中那么酸涩,卫颜看着她,等着她,为什么她会有这个人一直这样等了许多许多年的感觉呢。

“阿羲,你本就该是我的妻,嫁给我好不好?”他那么的小心翼翼。

靖安抬眸,看着他,片刻后终于启唇笑道:“好。”

之子于归

吉日选在了三月,是个云霞遍布,繁花似锦的黄昏。

夕阳收起最后一缕光辉,一行人风尘仆仆的赶回帝都,正撞上婚队,忙避让到一边。

婚车渐渐向远处驶去,随行的侍卫才道:“帝都许久未见这样盛大的婚礼了,不知是哪家的喜事。”

“是楚王的女儿和卫颜少爷的,之前不知是哪来的消息说退婚,结果卫颜少爷终于成亲了,小闺女们哭的哟……”

“你说谁!”为首那人陡然打马转身,脸色苍白如纸,“楚王的女儿?”

“嗯……那个靖安郡主。”

婚车上坐的是靖安吗?谢谦之没想到,他方才一让,竟是让自己心爱的姑娘走向旁人,他紧赶慢赶的回来了,可他爱的姑娘却成婚了。

三月末的春宴,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卫颜带着新婚妻子进宫了。

虽恨不得时时将她带在身边,可他总免不了应酬,又舍不得她闷,便放她去花园走走。

桃花也到最后一个花期了,树下悬着各色花灯。

靖安一眼便看中了那盏灯,寥寥的绘着几枝桃花,旁侧只题了《桃夭》里的两句“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她踮脚去取,却总差那么一点点,怎么都够不着。

一只手突然握住了竹柄,取了那盏花灯,那是很好看的一双手,骨节分明。

靖安回眸,那也是极好看的一个人,乌鸦鸦的发让白玉簪压着,眉眼温润,即使是躬身低头的姿势也被他做的那般风雅,只让人想起修挺如竹,君子如玉。

他将那盏花灯递来,眉间却尽是寂寥。

“阿羲!”靖安却忽然听见卫颜唤她,果然见他在灯火阑珊处,“回家啦!”

“嗯!”靖安走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

走出一段距离,靖安还是忍不住回眸,却见那公子依旧握着那盏花灯站在树下。

“怎么了?”卫颜轻揽住她的肩膀。

“没事,大概是我弄错了,阿颜我们回家吧。”靖安笑道。

那人和先生给她的感觉真的好像啊,不过如果真是先生,该叫住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