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草木枯了又荣,荣了又枯,大雁南北,时光荏苒,三载春秋倏忽过。

庆熙三年冬,宫中传来诏书,诏靖安回帝都。

天空中飘起零星雪花,院中红梅初绽,暗香浮动,甚是喜人。

“殿下,可以出发了。”侍女呵出一口白气,搓搓手,语调轻快,笑逐颜开。

“知道了。”屋内有人轻声应了,再过了会儿,才听到些许动静。打起门帘先出来的是巧儿,眉眼长开,身形抽条,俏生生的立在那里,就像一枝带雪的迎春花,生机盎然又灵动生姿。

只是比之她身后的人,小丫头就有些不够看了。

靖安拥着斗篷从屋里出来,映入眼帘的白雪红梅,让她眼波中泛起清浅涟漪,透出些欢欣喜悦。侍女们越发恭敬的躬身颔首,半点都不忍惊扰。三年时光在她身上走得缓慢而优雅,像一块璞玉,被打磨越发温润雅致,光华内敛。

巧儿对这情形已经习以为常,想着时辰将近才提醒靖安启程。

雪天路滑,驭者力求稳妥,靖安一路倒也不觉颠簸,翻看着昨日未看完的游记,半点不受影响,原本还有些兴奋鼓噪的巧儿见状也安安分分的捡起女红来做。

一对并蒂莲绣成的功夫,时间也消磨大半了。

马车此时却突然停了,随行的卫士上前请示了声“长公主,有人见驾。”

巧儿一愣,好奇的掀起车窗,靖安抬首望了眼,一时竟也愣了去。

十里亭上,早有故人相侯,缓带轻裘,衣裳负雪。

见她望来,谢谦之驱马上前,颔首一笑:“阿羲,我来迎你。”

靖安扬唇轻笑,算是应了,而后便示意巧儿合上车窗。谢谦之也未恼,嘴角上扬的弧度反而越发明显了,默默的跟随在靖安的车驾旁。

这番情景无论是落在随行仆从还是护送卫士眼里,都忍不住暗暗诧异。三年来,谢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谢家二公子一直未娶,竟是还等着靖安公主呢。

自新皇登基,庆熙元年至今,朝堂格局已发生了很大变化,渐成三家制衡之势,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谢家三子了。

谢陵已继任谢家家主,于上个月迎娶袁家嫡女,沉稳内敛,细心缜密,甚得陛下重用。

谢谦之三年来极力推进改革朝廷的选材用材制度,给予寒门仕子更多出仕报国的机会,不断为朝堂输送新鲜血液。

谢弘则辗转军旅,磨砺自身,现下太平安稳,他虽无建功立业的机会,但三年来也实打实的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被不少老将称道。陛下月前下旨诏他回帝都,想来是为了年后与六公主的婚事。

双喜临门,谢家一时风头无二,而落在明眼人眼里,谢家还是元气大伤,远不如当初了。昔日王谢相争,分庭抗礼,便是皇家,也要礼让三分。而今王家式微,谢家势弱,朱家崛起,制衡朝堂,皇家威严已不容挑衅。

旁人如何看如何想,谢谦之根本不会去在意,只将靖安送至公主府,嘱咐她好好休息,这才谦和有礼的打马离去。

对于此事,宫中的皇后不做评判,只是笑得意味深长,这三年谢谦之待阿羲如何,她都看在眼里。随即便吩咐人去请长公主两日后入宫一叙。靖安得了消息,自是欣然应约。

去安宁宫的这趟路,从小到大她走过无数次,却没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心绪复杂。望着漫天雪花,靖安眸中一片沉静。引路的宫人们伺候得越发小心,不想还是出了“意外”。

撞上靖安裙摆的小东西几乎与雪混成一体,那是上贡的灵猫,通身雪白无一根杂毛,琉璃般眸子更是灵动极了。靖安一手就将那“喵喵”叫的小东西拎了起来,宫人们更觉胆战心惊,怕猫抓伤靖安,又怕靖安手下没轻重。

万幸靖安只是好奇瞅了两眼,便换了姿势将猫抱在手中,随手挠了挠小猫下巴,那可怜的小东西就乖得不得了,再蹭几下,舒服的都要翻肚皮了。

“雪团子!雪团子!”

“哎呀,殿下!你慢着点儿!小心地滑!”

靖安打量着几步外的那个漂亮男童,他穿着件小小的圆领袍,脚下的皂靴也小的可爱,葡萄般的大眼睛眼巴巴的盯着她手上正在撒娇的猫咪。

“你是旭儿吧,过来,让我看看。”靖安把猫递给巧儿,蹲下身招呼他过来。

旭儿歪着脑袋有些犹豫,他可从来没见过这个姨姨,但是这人却又让他觉得好生亲切熟悉,让他忍不住亲近,可父皇说不能轻信生人。迟疑的迈出两步,旭儿皱着眉头陷入苦恼中。

“靖安公主!”忽然有人惊喜道,却是香岚领着宫人们追上来了,没想到能遇上靖安,不由得欢喜出声,“参见长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可等您好久了。”

靖安笑着让她们起身,又向旭儿招招手。

“殿下快过去啊,那可是您的亲姑母呢。”香岚哄劝道,旭儿这才迈着小步子走到靖安跟前,有些别扭又有些害羞的望着靖安。

“一晃旭儿都这么大了,这是你养的猫吗?”靖安环着他小小软软的身子,温声笑语道。

旭儿挺起小胸膛点点头,一副求夸奖的样子,靖安被他逗得忍俊不禁,自然不会让他失望。

“旭儿,让姑母抱着,我们一起去找你母后好吗?”靖安笑道。

旭儿扑闪着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小大人般点头应允了。

看着靖安这么轻巧的就让小皇子听话了,香岚深觉不可思议,甚至怀疑平时折腾得她们团团转,连温顺的雪团子都被吓跑的小霸王,绝不可能是乖乖被靖安抱着的小皇子。

巧儿拉了香岚一把,她才回神跟上,两人也是许久未见,耳语个不停。

“可算是来了,想见你一面可真不易啊!”朱初珍埋怨道,想来还是为了三年前靖安的避而不见恼火呢。话虽这样说,人却已迎到宫门前了。

“娘娘可恼了许久,这真是好不容易盼得长公主回来了。”香岚笑得狡黠,但打趣的意味更多,巧儿也会意一笑。

安宁宫早烧了地龙,并不觉得冷,宫人上前解下靖安的斗篷。

“表姐~”靖安软声告饶道,她这么一叫,朱初珍想起她这三年的境遇,竟先红了眼圈。

这下旭儿在靖安怀里可待不住了,有些着急的想往母亲那里凑。

朱初珍抽出帕子抹了抹眼泪,靖安自是上前好生劝慰一番。待朱初珍缓过来,这才注意到她抱着旭儿,瞥了自己儿子一眼,闲闲打趣道:“你现在又要人抱了呀!”

旭儿小脸一红,蹬着腿要下去,靖安拗不过他,只得将孩子放下。旭儿一得了自由,便故作镇定的到一旁继续逗弄雪团子去了。

朱初珍乐的见儿子吃瘪,整天装得跟个小大人似的,一点都不可爱。她自领着靖安在窗前坐下叙话,好好看看她。

这一打量,朱初珍是又惊又喜,气色不错,人也透着股安静从容的味道,远非三四年前的靖安可比了。她便细细问起靖安这三年的起居来,日常虽也有信件往来,但总不如听她亲自说来得安心。靖安也问了这几年宫中朝中的大事,听说朱谦做了禁卫军总统领,谢陵娶了袁家姑娘,虽觉诧异但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你回来的也正是时候,陛下将谢弘和楚云的婚期定在了正月十五,正好讨杯喜酒,沾沾喜气。”朱初珍意有所指,靖安只作不知。

却说旭儿听到了楚云的名字倒是凑了过来,童言稚语煞是可爱:“云姑姑,我好久没见她了,她要来陪旭儿玩吗?”

靖安伸手将旭儿抱到膝上,笑道:“你云姑姑怕上不能陪你玩了,嗯……不过旭儿以后可以央你云姑姑生个小弟弟陪你玩啊。”

旭儿让她唬得一愣一愣的,朱初珍也道:“旭儿,你靖安姑姑来了这么久,叫人了吗?”

“她也和云姑姑一样吗?”旭儿疑惑问道,“母后,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姑姑呢。”

“她和你云姑姑可不一样,你云姑姑是你父皇的妹妹,你靖安姑姑不止是你父皇的妹妹,还是我的妹妹,你说哪个亲啊?”朱初珍勾出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羊脂白玉,“这个还是你靖安姑姑送你的呢。”

旭儿乖乖叫了声“姑姑”,与靖安越发亲近了。

“阿羲,我听说谢家二公子亲自接你回的帝都啊。”朱初珍为靖安的婚事已愁了许久,难得她今日应了声,便顺水推舟把楚丰的意思与她说了,“楚云的婚事办完后,你的婚事便要提上日程了,毕竟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皇兄让我帮你留意着些,不知道谢谦之哪里得了消息,才迫不及待的迎你去了,这么一来,怕是没有几个人敢来求娶了。我不知你意下如何,但他诚意摆在那里,阿羲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靖安叹了口气,她这几年依旧是做妇人打扮,表姐不知为何,难道皇兄还不知吗?

“这事表姐就别操心了,我是不打算再嫁了,待云儿婚事结束后,我自会去与皇兄说的。”靖安正色道,声音虽平和柔顺,却是不容置喙的口吻。

朱初珍心中疑惑,但几度开口都被靖安不轻不重的堵了回去,知她心意已决,亦是心中无奈,只盼楚丰能说得动她了。

“今年除夕到宫中过吧,你皇兄虽冷着脸,但也不是……阿羲,那毕竟是他生母,你体谅些吧,往后你去了……”朱初珍住了口,靖安点点头笑着应诺,“你来的话,我就提前命人将芳华殿打扫一番,那里一切如旧,阿羲要去看看吗。”

“今日天色已晚就算了吧,等以后吧。”靖安言罢便起身告辞了。

烟花绚烂柏叶酒香,帝都的除夕年宴与往年一般无二。

靖安与楚云坐在一处,说说笑笑倒也没冷场。楚云这三年个子蹿得很快,如今都快和靖安一般高了,身材匀称有致,一颦一笑都褪去了小姑娘的影子,终于有了即将为□□子的模样。性子虽收敛不少,但也只能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到了自家人这,没三句话就露出本来面目,年宴才开没多久,楚云就和旭儿玩到一块去了,半点也不愿应付那群莺莺燕燕。

今年正值妙龄的少女格外的多,靖安抬首敬了皇后一杯。三年国丧期过,开春就要采选,后宫又要热闹了。

朱初珍坐在主位上,展露着身为皇后的雍容宽厚,虽然心中不免酸涩但她清楚自己的责任。不过只要楚丰待她初心不改,她也绝对不离不弃,绝不会为了所谓的贤名将自己的丈夫往外推。

酒宴半酣,靖安已有些困倦了,向皇后告了罪,便由宫人引着往芳华殿歇息去了。

卸去钗环礼服,宫人们放下帷幔,靖安只着寝衣,寝殿中暖意融融,地上铺了兔毛毯子,光脚踩上去都不觉得冷。靖安扶额,喝了些醒酒汤,便挥手命宫人们退下了。

靖安掀开帷帐往床榻走去,眼光不经意的一带,忽然又凝神望了过去,那是……靖安三步并做两步的走上前去,将放在床头的那盏走马灯提起来,这分明是阿颜送她的那盏没错。

“来人啊!”靖安扬声道,守在殿外的几名宫人闻声入内,“这是谁拿来的?”

宫人们被靖安问得面面相觑,为首的一名回道:“禀殿下,我们调来芳华殿时,这灯就已经在了,难道不是殿下的吗?殿下若不喜,奴婢立即撤下。”

她们也是见这灯制作巧夺天工,不似凡品,以为是长公主爱物,才不敢动的。

靖安无意识的描摹着那盏走马灯,眉头微蹙,吩咐道:“叫女官过来一趟。”

“是。”宫人们恭敬领命,不多时,女官奉命而来,脸色同样有些难看。

“长公主询问,臣不敢欺瞒,此灯乃是废太子遗物,当年长公主迁居公主府,废太子常寝于芳华殿。”女官整个人都都跪伏在地,新来的宫人们不知,死去的废太子对长姐的情愫,可不只是孺慕。

靖安久久未言,她以为在这宫中,阿颜的痕迹全被抹去了。

“你下去吧,过些日子和适龄的宫人一同出宫去吧。”

那女官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低头应诺,小心的退了出去。

靖安点亮了那盏走马灯,侧身睡在榻上,一室昏暗,记忆里的一幕幕却全都鲜活了起来,一遍一遍在眼前重演着。她走以后,阿颜就是这样入睡的吗,眼泪湿了枕帕,她其实从未忘记,即便从不提起。

三书六礼,却扇沃盥,同牢合卺,解缨结发。

谢弘与楚云的婚礼办得极其盛大而隆重,又赶上上元佳节,更是良辰美景,如梦如幻。

谢谦之作为兄长自然是要帮谢弘挡酒的,同僚们平日里没有机会,这次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恭喜谢弘之余,也贺他早日抱得美人归,谢谦之难得的没冷脸,来者不拒。众人原本还抱着几分玩笑意味,这才了悟,靖安公主当真是谢大人放在心尖上的人,数年如一日。

一圈下来,谢谦之也有些薄醉了,他想起和靖安的婚礼来,想起她当日的模样,笑颜如花,明媚张扬,眸如秋水,唇若桃瓣。他神情温柔得不可思议,眉眼间俱是眷恋与怀念,忍不住往女客那里望去。

灯火辉煌,靖安像是坐在一层柔光里,漫不经心的听那些夫人说着恭维话,但眼眸却有些失神了,恍惚是陷入了哪一段记忆,轻轻浅浅的笑意还未及绽开便已寥落了。

同牢合卺,解缨结发。

“阿羲你是我的妻子了。”

靖安把盏,掩去眸中一点水光,低声吩咐道:“我有些乏了,巧儿,着人准备回府吧。”

她起身向谢夫人告辞,陪坐的女客们自然都起身相送,少不得客气几句,将人送出府外才回转。

谢弘不由得看向谢谦之,看他意兴阑珊,笑容渐苦,寂寥的望着她的背影。

三年了,谢弘不知靖安当初是因何触怒了新皇,也不知为何自她从荆州回来便日复一日的做已婚妇人打扮,帝都流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谢弘想二哥是知道内情的,但他却越发看不懂二哥和靖安了,他们好似有着共同的秘密,怀着不为人知的默契,亲密却又疏离。

公主府前,铠甲反射着火光,一片肃杀之意。

“朱统领!”谢瑾仗剑向朱谦行礼,垂首道,“臣奉命追查逆犯,还请长公主行个方便。”

朱谦挑眉神色晦暗,心中猜测着莫不是谢家又开始不安份挑事了。

“何事停滞?”马车里靖安声音低缓,却给人莫大压力。

“让出道来让殿下先行,有何事你稍后再先向长公主禀报。”朱谦执缰,挑眉冷道,并不买谢瑾的账,“我还要去宫中复命。”

谢瑾知他是奉命送靖安回府,也无二话,挥手命众人让出一条道,也仅容马车通过罢了,余下的人仍将公主府围得严严实实。

靖安下了马车,乍一见这么大的阵仗也只是一愣,眼光一转倒是认出了眼前人。

“谢瑾?”靖安撇撇嘴角,似笑非笑,“今日又要做什么?”

谢瑾头垂得越发低了,恭敬道:“臣奉旨追查逆犯,一路绞杀至此……”

“殿下!”谢瑾的话忽然被打断,却是从徐姑姑从府里出来,面色严峻,避开众人视线,从袖中拿出衣物,双手递给靖安。

“殿下,那三人乃是卫家余孽,一刻钟前潜入公主府中,请殿下准臣入府……”

“闭嘴!”靖安却陡然斥道,扬眉如利剑出鞘,目光锋利如刀,教人不禁胆寒心惊。

“殿下!”待谢瑾回过神来,却只能望见靖安的一角裙裾,她竟直接丢下谢瑾与朱谦,径直入府了。如此,便是朱谦要带禁卫军回去复命,也还是打算等等看,怕出什么事情。

“人呢?”靖安攥紧手中的白玉簪,大步疾行,簪身上陈年的血迹在月下越发凄艳,恍若经年的思念与痛楚一朝刺破,凝做一滴血泪。

徐姑姑亦是胆战心惊,却仍是沉稳道:“在西苑偏房,老奴让府兵守在外面。”

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府兵,靖安在屋外驻足,手一直在抖,几乎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你们在外候着,谁也不许进来!”

“殿下!”徐姑姑心中犹疑,甚是不安,“他们虽拿出了废太子遗物,但毕竟是逆犯!”

巧儿也愣了,那竟然是先太子的遗物吗,连尸骨都寻不到,怪不得殿下会……

“候着!”靖安斥道,而后推门、关门,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置喙的余地。

“徐姑姑!”巧儿顿时急了,屋里毕竟是卫氏余孽,万一对公主不利?

“一个重伤,剩下的一老一小,以公主的身手,无碍的。”徐姑姑劝慰道。

一进屋,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谁!”唯一警觉的男人勉力握紧大刀,血顺着刀柄一路蜿蜒向下,而另外一人则一把将孩子护在身后。

“点灯!不是你要见我吗?”靖安站定,冷冷吩咐道。

那汉子始终没有放松警惕,似是在考虑她话里的真实性,好一会儿才打了个手势。旁边那个佝偻的身影行动迟缓的点亮了烛火,火光刺得靖安眼睛一疼,缓了会儿才逐渐看清屋里的状况,她没想到屋里竟还有认识的人在。

“吴婆子。”靖安望着不断向她磕头的人,那个又聋又哑的老仆,不过她并不在意。

“说!此物,你是从何处得到的!”靖安平摊开手,面带寒霜之色,冰雪凛冽。

靠在桌前的汉子这才松了刀,因为失血过多面上已惨无血色,极力保持着清醒也不过是等靖安来罢了。

“与先太子交换所得,他死时,我在身侧。”那汉子忍着痛楚跪下身去,只盼所求能如愿。

“我如何相信,你不是杀他之人,在他死后取得此物,否则你如何会在他身侧?”靖安冷笑道,半分错漏都不放过。

“寻小儿所至,况且他与卫嵘卫将军十分相像,我曾有幸见过卫嵘将军一面,故而好奇上前。当日……”那汉子捂着胸膛伤口,极力分辨道,“当日他劝我们父子快逃,已意识模糊,小儿嚷着要吴婆婆,我本想带着儿子逃命,不想先太子竟挣扎着清醒,求……不,是请,请我们把他尸首带回去,葬在树下。小人怯懦本不想答应,他便以玉簪为交换,说若走投无路可求靖安公主相护。”

“说下去!”靖安只将簪子攥得更紧,胸口闷痛,仿佛连呼吸都困难。

阿颜,阿颜……这支玉簪是早上她亲手所插,她如何能不识。靖安几乎不敢想象他死前的那一幕,在弥留之际挣扎着求……求人将他的尸身带回去,原来他一直在那里等她。

“我……我收了簪子,依诺将他尸首葬在树下。万幸当时那边也没人,趁着打仗,我就带着吴婆子和孩子逃命去了。这几年一直辗转躲避朝廷的追杀,一年前冒险潜进帝都,深入浅出,倒也过了段安生日子。”

“有个又聋又哑的婆子打掩护,你倒也聪明。”靖安倒了杯茶,茶杯在指间打转,似是在考虑些什么。

“本不愿牵连长公主,只是我们还是被兵士发现,不得已才逃到此处。”那汉子叩首道,“请长公主相助。”

不是不愿,怕是根本不相信,不相信她会为了卫颜冒险,怕她将他们交给朝廷处置而已。若不是身陷绝地,他们也不会孤注求生的。靖安心中清楚,面上却不显。

“你不是还想活着走出这道门吧。”靖安望着他,平静道。

那人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有求生的心思,听她这样说,才真正绝了念头,转而向靖安行了大礼,哽咽道:“我只求长公主能保全小儿一条命,这也是卫家最后一点血脉了。”

卫家竟然已经被赶尽杀绝至此了吗?

靖安的目光才缓缓落到那个孩子的身上,七八岁的样子,衣裳单薄。他像是经历了太多的颠沛流离,已失去了同龄人的活泼,眼眸中藏着惊惧与害怕,宛如一只小兽,紧紧的盯着她,仿佛他父亲要有个好歹,他就能张开一口利齿扑上来。

卫家的最后一点血脉啊,阿颜当初劝他们逃的时候是不是也动了恻隐之心。

“你过来。”靖安命令道,那汉子伸手推了推孩子,他才慢慢走到靖安面前,“你若有半句不实,他日这孩子承受的,定是你今日百倍之痛。”

在她锐利的目光下,那人抬手立誓。

“我带他出去,你动手吧。”靖安背过身走出一段距离,留给他们父子诀别的时间。

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过了会儿,孩子便乖乖跟到她身后,随她出去了。

“殿下,这……“徐姑姑她们都直直望向她身后的孩子。

“你叫什么?”靖安垂首问道,口气漠然。

“卫彦。”卫彦仰望着她,眼前的女子华贵到了极点,是靠他那点可怜的记忆、贫乏的想象所无法描述的。眼前的所有人都是她的奴仆,听命于她,而她轻易就能终结掉他被追杀的生活,鄙贱的烙印,冷漠而高贵。

只是这个女子在听到他名字的时候,面上竟有了动容的痕迹,脆弱和温柔一闪而过,卫彦听见她说:“这名字不好,往后,改了吧。”

“你父亲要死了,恨吗?”靖安的目光投向空茫的夜色,仿佛无论他答什么都无关紧要。

卫彦回望了眼那黑漆漆的屋子,垂首答道:“爹说卫家罪有应得,我们苟且偷生,长公主救了我,要感激。”

话虽这么说,但到底只是七八岁的孩子,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

靖安听着屋里的动静,将簪子收入袖中,冲巧儿吩咐道:“带他下去安置。”

巧儿不敢忤逆,上前伸出手,那冰凉凉的小手一伸过来,巧儿便打了个寒噤,那孩子一步三回头的默默走了。

等他们走远,靖安才又道:“把尸体拖出来,跟我走!”

“殿下这是何意?”谢瑾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问道。

“这难道不是谢大人追捕的人吗,你问我作甚?”

“那便请公主将余下的那个孩子一并交出来!“谢瑾虽是后来带大队人马赶到,但也听追捕的人说了,若不是逆犯住的离公主府太近,也没机会逃窜至此。这地方自靖安走后便荒凉下去,不想竟给了他们藏身的机会。

靖安未答,徐姑姑张口便道:“谢大人莫要血口喷人,公主府中只搜出这两人,没惊扰道长公主已是万幸,你们办事不力,反倒赖在我们公主头上。照这样的说法,是不是要长公主亲自把尸体带到陛下面前复命?”

“臣不敢!”谢瑾亦高声道,“殿下今日之功,在下失职之罪臣自当向陛下禀明,余下的不过是个稚子,没道理大人找到了,一个孩子反倒逃了。恐是府兵有未察之处,臣请亲自替殿下料理,否则臣心难安。”

“你这是搜查公主府了?”靖安反问道,与当年仗剑逼退禁军不同,她脸上甚至不见怒意,依旧一片平和,但却更叫人心生畏意。

谢瑾心中一凛,不敢在此时弱了气势,逼上前去,公事公办道:“臣不敢,请长公主行个方便。若长公主执意如此,臣奉圣旨,必要时有权先行搜查,再去请旨。”

“呵!”靖安轻笑一声,紧了紧斗篷,扬眉便斥道,“连圣旨都没有,谢瑾你好大的胆子!推脱失职便罢了,竟还要带兵擅闯长公主府邸,再近前一步,莫不是要胁迫与我!”

“请公主慎言!”谢瑾知今日已将她得罪彻底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虽不知靖安为何要窝藏逆犯,但这罪名一旦落实,她自身难保而朱家少不得要被牵连。

眼见得谢瑾步步逼近,靖安面上冷意更甚,不紧不慢的开口道:“禁卫军何在!”

朱谦一直置身事外,见靖安望来,眉头一皱而后才反应过来,心头一紧。

“怎么,我使唤不动你们了吗?”靖安冷笑道,朱谦才觉失态,他竟忘了。

“臣在!来人啊!”禁卫军们尚且懵懂,但也本能的随朱谦出剑,迎向谢瑾。

“朱谦你!你莫不是也要抗旨犯上!”谢瑾被迫退后,将剑握得越发紧了。

“谢大人言重了,先皇遗命,我等直属长公主差遣,长公主有令,不得不从!”朱谦将靖安护在身后,她正注视着他,这感觉让他芒刺在背。三年,不止是他,恐怕那暂时收归陛下的五千禁卫军都已经忘了,谁才是他们的主子了。

一切都在掌控,靖安最后望了眼谢瑾,言道:“我不欲与你为难,此事我明日自会入宫向皇兄禀报。”

“殿下!殿下!”无论谢瑾还想说些什么,靖安都径直入府,命人关了府门。

次日一早,巧儿便领着那孩子过来了,卫彦强打着精神,但显然还是一夜惊惧没睡好的样子。等他跟着靖安出了府门,更是惶惑不安。

谢瑾和朱谦还在,看样子竟是僵持了一夜,她一动两队人马便跟着动。

“阿羲。”谢谦之不知是何时得的消息,也赶了过来,见了她身边的孩子,眼神越发不善,她又要为了卫颜去冒险。

“你若是劝我从长计议的,便回去吧,卫家只剩他一个了,我不可能交给旁人的。”靖安抬首冷道。

谢谦之想说的话都被她堵了回去,他虽然心中有气,却还是让步道:“那我陪你去。”

“不必,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干。”

“阿羲!”谢谦之已经很少见她这般冷言冷语了,声音也不由得重了起来。

“你回去吧。”靖安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眼中隐有水光,“你总得叫我还他一回不是。”

“他”是谁,不言而喻。谢谦之自嘲一笑,沉默的让出了道路。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所以容不得他插手的意思吗。

乾元殿气氛冷凝,这还是她回帝都后第一次单独见楚丰。

“谢瑾已经命人禀报过了,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楚丰希望靖安能斩断和卫颜的一切联系,这也是父皇所希望的,三年前卫颜死的时候,他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不想她还是一直放不下,甚至做出这样的蠢事。

靖安肃容,整衣,跪拜。

“请陛下饶这孩子一条性命,臣妹请以荆州为封地,离开前会归还禁卫军,未诏终生不会再踏入帝都!”

楚丰却有些愠怒了,声音冷硬:“靖安!你不要总拿父皇来压孤,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孤的底线。”

谢太妃的事是如此,这次的事也是如此。

靖安知道自己猜对了,当日听表姐未尽之意,除了婚事,父皇肯定还交待了三皇兄给她封地,应当也都是富庶之地。如今她以封地和禁卫军为交换,换着点卫家血脉得以延续,算是替她,也替母后偿还一二。

“这事你不要再插手了,孤留他一条命便是,至于你之前说的话孤只当没听到,往后都不要再提了。”楚丰揉着眉心无奈道。

“请皇兄体谅。”靖安却只是叩首。

“你这是不信孤了!”楚丰的声音彻底冷下来,怕是真的动怒了。

“我若不相信你,就不会把这孩子带到你面前了。”靖安叹了口气,脊背微弯透出些疲倦来,“三哥,旁人不知,你总归是知道的。我是不可能再嫁了,我为什么一定要保全这孩子,你都知道。三哥,阿颜葬在那里,我求你,你就让我去吧。”

楚丰看着她哽咽落泪,不由侧首,怕一个不忍心就应了她。

“阿羲,你不要后悔啊。”他最后问了句。

“从当年闯入崇文门,时至今日,未曾悔过。”靖安含泪笑道。

楚丰提笔写了圣旨,盖了玉玺,言道:“准!”

“臣妹叩谢陛下成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拜,余生便尘埃落定了。

二月初,草色遥看近却无。

公主府朱红大门紧闭,落了锁,梁间燕衔泥。

城郊,禁卫军护送着公主车驾一路南下。

“殿下!殿下留步!”一骑绝尘,来人一身青衣磊落,姿容无双。

“谢谦之。”靖安讶然道,而后释然一笑,“你又来送我不成?”

“非也,臣领荆州刺史一职,正要赴任,请长公主应允微臣随行。”谢谦之拱手笑道,他如今已不求结果,只求能长伴她身侧,她不赶他走便好。

“谢谦之,前路难行,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这是自毁前程。

“已经悔过了,此生再不会给自己后悔的机会了。”谢谦之紧盯着她,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随你吧。”靖安无奈,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安慰的,来日方长,便看他们谁熬得过谁吧。

巧儿忍不住往后看了几眼,谢谦之望见随意道:“还有些杂物书卷,书言他们这会儿约摸才出府呢。”

巧儿这才脸一红,躲回马车里去了,靖安了然一笑,恐怕这丫头先要留不住。

车驾重新启程,一只小手掀开车帘,好奇望着四周,离了帝都,那股子压抑才渐渐散了去,他也慢慢活泼了一些。

“坐好,天还冷着呢,小心着凉!”徐姑姑放下帘子,她之所以没去公主跟前伺候,就因为这孩子从宫中回来后病了大半个月,看他小小年纪便受这般苦楚,终是有些心疼。

“姑姑,我们要去哪里啊?”

徐姑姑低头缝着给他做的新衣,不在意的回答道:“公主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啊。”

三月,荆州城郊,桃花树下,她一袭红衣浅笑如花。

“阿颜,我来迟了。”

荆州刺史谢谦之,年少时便名重帝都,两宴夺魁,三元及第,力辅今上登基,改革选才制度,仕林之人莫不敬之。任荆州刺史之时,也是造福一方百姓,做出累累政绩。可终其一生,入幕之宾,裙下之臣这样的污点再也洗不掉,终为人所诟病。

卫彦,不,他已改名做卫逸,取安逸自在,一生无忧之意。卫逸所认识的谢先生与他们所说的都不同,他在长公主面前,总是无奈妥协的,纵容她的一切。哪怕气得再狠也能在府门前坐上一夜,第二日再拖着一身病骨等长公主来劝。

他始终不明白这两人的关系究竟是怎样,哪怕是在他们百年后。

多年后卫逸扶灵入帝都,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入帝都,送回去的却是两个衣冠冢。

他们一个葬在桃花树下,伴旁人长眠地下。谢先生等她去后,不久也故去了,他却葬在了公主府,他说她去哪里不要紧,他等她回家就是。

巧姨都要有孙子了,却还和言叔一起哭得泣不成声,他只能一个人扶灵回帝都。

帝王神色黯然,道了声:“知道了。”

竟真应了长公主那荒唐的要求,以衣冠入皇陵。

太子和太子妃都在劝皇后节哀,他望过去,那妇人的眉眼确是有几分像长公主的。

后来她问起谢先生与长公主生前之事,卫逸想了很久,才想出一句合适的话。

“他们一生,相伴相守,相依相望,但长公主终生不曾允嫁。”

盖棺定论,此生事了。

卫逸离开那日,打马回望,雨过天晴,满城桃花盛放如锦。

又是一年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