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谦之,你看着……”一声凄厉惊破迷梦。

榻上,谢谦之陡然惊醒,额头上都是冷汗,心脏在胸膛鼓噪着,眼里还残留着从梦魇中脱身的恐惧与后怕。

谢谦之披衣而起,他并未点灯,手无意识的紧握成拳,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才推开窗。

窗外残月独挂,夜风吹衣寒凉,他望向的地方灯火沉沉,万籁俱寂,可谢谦之眼前却是一片挥之不去的火光。

手指习惯性的敲打着窗棂,深阖的眼眸中一片沉黯,这是第几回梦到了?一切都清晰的如同昨日,让他患得患失,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把阿羲放在自己视线里才安心。

“阿羲”清冷的声线却意外带上缠绵的意味。

阿羲、阿羲,他竟不自知,从何时起就习惯叫她阿羲了。

鸟鸣惊晨梦,草木清芬氤氲在初秋的早晨。

渐渐有了些细碎声响,是一排捧着洗漱用具的宫人,裙裾掠过叶尖的露水。

“呀!”为首的宫人脚步一顿,身后的女子们也纷纷驻足。

廊下,假寐的公子睁开眼,冷冷一瞥,轻斥道:“吵什么!”

宫人们忙低了头,不敢与之平视。

待身体缓过最初的那段僵硬,谢谦之随即起身,声音有些低哑:“两刻钟后再进去。”

宫人们行礼应是,直到月白色衣角消失在视野里,才小心翼翼的直起身子。

“那便是谢家公子吗,他怎么会在这里?不像是一早来的,难道是待了一夜吗?”

“还有他怎么知道咱们公主往常什么时候起?”

他一走,正值妙龄的侍女们就止不住好奇,窃窃私语道。

“都嚷嚷些什么!公主还没醒呢,还有没有规矩了!”

忽闻呵斥之声,众人一惊,见了来人一时俱寂,而后行礼道:“徐姑姑。”

“姑姑有什么话就说吧,不必遮遮掩掩的。嗯……我要这支。”铜镜里映出一张姣好侧颜,靖安随手从宫人捧着的盒子里捡了支凤钗,巧儿忙接过,小心的簪在发髻上。

靖安从两面镜中看了下,点点头,宫人们才依次退了出去。

徐姑姑上前跪禀道:“公主,今早老奴听宫人说谢大人似乎在廊下待了一夜,他搬进东园本就不妥。还有上次公主传召,他竟直奔公主卧房而来,实在是无礼至极。公主而今虽被软禁,却也不是他一介臣子可以肖想欺凌的,公主切莫想着忍一时之辱,息事宁人,长此以往恐损您清誉。”

徐姑姑语重心长,抬首却见靖安目光复杂,似是晃神,只怕她是在顾忌些什么。

“公主,谢家欺人太甚,只要您吩咐,老奴便是拼却这一条贱命也会将消息传进宫中,陛下定不会让您受委屈。”

靖安伸手将徐姑姑扶起来,从容道:“姑姑这份情,靖安铭记心中。不过我并没受什么委屈,真不必小题大做。”

见徐姑姑还有话说,她又拍拍她的手安抚道:“至于谢谦之,姑姑不必多心,他、不过是害怕而已。”

“害怕?”这回却轮到徐姑姑愣神了,谢谦之,害怕?害怕他就半夜摸到公主卧房前?她不明白,公主却好似一切尽在掌握般不以为意,徐姑姑也只好打消念头,把这事咽进肚子里了。

雕栏玉砌,宫娥裙带摇曳拥簇着一人,那少女梳着垂挂髻,贝母雕成的玉兔簪在两侧,流苏摇曳衬得楚云越发的甜美可人,只是她此时却是一脸不耐,步子更是没停过。

“吱呀”一声门响,楚云忙迎了上去。

“吴总管,父皇答应见我了吗?”她拽着吴总管的袖子嘟囔道,眼里还抱着一丝希望。

吴总管却只是摇摇头,劝道:“陛下正忙着,公主您回去吧。”

“忙忙忙,每日都这么忙,父皇何时才能见我!”楚云跺跺脚,却被身后的大宫女制止。

那宫女行了一礼,惶恐道:“公主年幼,出口无状,还请吴总管见谅。”

“我都求了好几日了,父皇都不见我,可见是不心疼云儿了。”楚云却是不依不饶,吴总管只能笑着规劝,说来说去也还是那几句朝中事多,陛下无暇。

楚云无奈的叹口气,摇着他袖子又道:“吴总管,父皇真的不打算管靖安姐姐了吗?这都禁足好久了,你替我求求父皇,让我去看看靖安姐姐吧。”

“这老奴可做不了主,公主有机会还是亲自和陛下说吧。”吴总管欠身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楚云拧眉,咬唇道:“这个人精,要是有机会见父皇,我还找他做什么!”

“公主,您别任性了,咱们快回宫吧,晚了娘娘该担心了。”柔声相劝的仍是为首那个大宫女。

“轮得到你管吗,香彤,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母妃放你在我身边就是为了监视我的!”楚云恨恨道,一跺脚就跑远了。

“公主!”一行人忙跟了上去,只余下香彤一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楚云无精打采的低下头,身后跟着的还是以香彤为首的那群宫人,绕过林径小道,空气里隐隐浮香。

楚云深嗅了下,一股冷香沁人心脾,她不禁抬眼寻去。

碧云丛上黄金万点,一树馨香。树下一身劲装的男子,抬手轻折一枝,眉眼温柔,化去了一身冷硬。

“折桂思故人,你想着谁呢!”楚云娇斥道。

他却只做未闻,将花收入怀中,俯身行礼:“参见公主。”

“谢弘你给我站住!你们都给我滚下去!”擦身而过时,楚云首先沉不住气了,呵斥道。

香彤看了一眼谢弘,男子的背影高大却无端的透出些压抑来,不安道:“公主您……”

“我说滚下去没听到吗?不就是怕母妃责罚吗,我会和她说的。”楚云捂着耳朵一句话都不想听,香彤见状也只能引着众人退出一段距离以外了。

“殿下有何吩咐?”谢弘转过身来,声音低沉,眉宇沉黯。

楚云却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许久才支吾的问出一句:“你真的和靖安解除婚约了?”

闻言,谢弘弯下的腰仿佛更低了,声音如死水般不起波澜:“是。”

只一句“是”砸在楚云心中却是百转千回,勾出一点苦涩,她已很久没看见他飞扬戏谑的笑容了,让楚云心中仅存的一点窃喜也消散了,酸涩道:“你不是喜欢她吗?”

谢弘似是怔了怔,微微抬头,看她的目光还像是看着不懂事的孩子,轻笑道:“世上的事,岂是件件都能如意的。”

楚云却不认同,红着眼睛死死盯着谢弘:“我提前送信给你了,可母妃说,你是谢家人,早就知道了的,我不信!我以为你是大英雄,一定会保护自己喜欢的人,就像当初我欺负她的时候一样,可是谢弘你怎么!我还和母妃争,被她禁足了好久,这回她可得意了!”

似乎一时还无法接受自己喜欢的人和幻想中的有偏差,楚云气得抹眼泪。

在少女明澈的目光中,谢弘只能低下头,承认他其实并没有她想象的勇敢。

“你跟谢贵妃反抗过吗?”她怯怯的问,谢弘摇摇头。

“那你、你和谢相争过吗,哪怕吵几句?”谢弘仍是摇头。

“你不会这么久了,连公主府都没去过吧!”楚云一张脸皱成了苦瓜样,她喜欢的人怎么会这样呢!

谢弘越发沉默失落了,腰间的佩剑仿佛都没了锐气,自嘲道:“是啊,我连去见你姐姐的勇气都没有了。”

见他这样颓废,楚云越发难受了,气急道:“谢弘你简直懦弱!无能!”

这两个词就像刀一样狠狠扎在他心上,谢弘压抑着,俯首道:“公主若无其他吩咐,微臣告退。”

“你站住!”楚云却又一次呵斥道,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面前,抢在谢弘还来不及反应之际,扶着他的臂膀踮起脚尖,飞快碰了下他的嘴角。

那感觉一触即离,谢弘陡然低头,呵斥道:“公主!”

“你喜欢她,我喜欢你!你懦弱无能我也喜欢了!你护不住靖安,我却连喜欢都不敢说!你丢脸,我比你还丢脸!你别日日消沉了行不行!”像是怕从他嘴里听到什么难堪的话,楚云倒豆子般劈里啪啦的把想说的说完了,说完扭头就跑。

“公主、公主你等等奴婢啊!”宫人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管追上去。

直至跑出去很远,楚云的步子才渐渐慢下来,后知后觉的涨红了脸,她怎么就亲上去了呢,谢弘会不会觉得她不知廉耻啊,可那是什么感觉呢?

楚云记不起来了,只知道那时心如鹿撞,而围绕着她的那阵桂花香却清苦。

谢弘牵着马,在公主府前驻足,禁卫军严密的包围了整个府邸,来往的人都行色匆匆,像是很怕与府里的人牵扯上什么关系。

马儿打了个响鼻,谢弘摸了摸它头,上前请人传了个信。不多时,身后便传来脚步声。

“你来做什么?”他二哥如今问话委实不客气,谢弘望着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二哥竟已到了他需要仰望的地步。

谢弘取出怀中那支桂花,坦然道:“二哥帮我转交给她吧,告诉她芳华殿外的桂花都开了,告诉她谢弘让她失望了。”

他曾蟾宫折桂,以为真能娶得月下娇娥,到头来却是黄粱一梦,承诺是假,结局又怎么可能真。

谢谦之接过,正色道:“看看你现下都消沉成什么样子了,哪一点像我们谢家子弟!谢弘,你不可能永远服从于家族利益,谢家也不可能庇护你一辈子,你该长大了!”

黄蕊点点,靖安凑近轻嗅花香,脸上鲜见的多了几分柔软。

“他说让你失望了。”这场景落到谢谦之眼中可就没那么赏心悦目了,想着谢弘一路上揣着那支花,反倒觉得有些刺眼了。

“失望。“靖安摇摇头,语调轻扬,不置可否。

“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桩婚约是不可能实现的,只要三皇兄还有心问鼎,只要阿颜还是东宫太子。”她平静的叙述着,拿着银剪剪去桂枝上多余的枝叶。

“谢弘性情爽朗,却过于耿直固执,你何必要选他呢。”那毕竟是谢家子弟,自家血脉,谢谦之口气虽平淡,可较之平时,还是有些重了。

靖安将剪修好的桂枝夹进书页里,回头看向谢谦之:“你当真不知么?我不想伤他,他却说不怕我利用,他说他会变得足够强,强大到足以保护我,不会像他大哥一样优柔寡断到给别人希望。”

“够了!”谢谦之翻过一页,目光不知定在哪里,冷声道。

“我一度退却了,谢弘诚挚的让我觉得心虚。那会儿我在想,他和你可真不一样,若是我爱的人是他,或许要幸福的多。”

谢谦之沉下心头的一口气,他还能容忍,只要她爱的人还是自己。

“其实,我原本是让你们兄弟反目,自相残杀的。”这句话终于引得了谢谦之注意,他合上书,目光清冷而锐利。

“可惜,我似乎高估了自己。”靖安不慢不紧的说出下一句话,显然是在逗弄他。

“况且谢谦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换了别的驸马,啧啧啧”靖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笑道,“你还能坐得住吗?”

谢谦之却未如同她想象中的反唇相讥,而是翻着他的书,一味的沉默下去。

靖安不禁觉得无趣,偏过头不再看他,他这个样子,还真是不解气。

谢谦之却在此时轻瞥她的侧颜,眼底浮现纵容之色。

落日西垂,飞鸟还巢。

晚膳后,靖安想着去园中走走,平姑姑知道她近来心绪烦乱,也未阻拦只嘱咐宫人们小心伺候着。

十步一景,百步一亭,公主府东园作为她的住处极尽能工巧匠之匠心,物尽其美。随行的宫人还兼了游览讲解的职责,刚开口就被靖安制止了。

这园子,谁能有她熟,从前谢谦之因腿疾不大爱出门,她恨不得将天下美景尽收一园,常推着他转悠,后来他忙于朝堂政事,这便成了一日里少有的闲暇时光。

湖中只余少许碧色,几把残荷,南烟榭上远远的有琴声飘来。

待近了,便能看见谢谦之修挺如竹的身影,清贵如斯的公子,白衣广袖,临水抚琴,音如天籁。一声声拨动的不似琴弦,反似心弦,只是其声极悲,竟是首哀曲。

“公主,可要奴婢去请谢大人回避?”巧儿低声问道。

“不必。”靖安拂袖道,径直上了南烟榭。

一切陈列如故,此处亦是他们常歇脚之处,靖安跪坐在主位,竟是一副专心听他抚琴的样子。

巧儿她们守在水榭外,也不敢多说,只是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皎月初升,湖面风起。

尾音渐尽,谢谦之收了手,见靖安撑着桌案已是眼眸轻阖,似是睡去了。衣袖轻轻扫过琴弦,他徐徐起身,走到她面前,眼中一抹欣慰笑意,俯身靠近,伸手想将人抱起,手腕却有些酸痛的使不上力气。

“你要做什么?”她忽而睁眼,眼底尚有几分清明。

“在这里睡会着凉的,我抱你回去吧,你安心睡。”他轻哄道,声音听着格外温柔。

靖安揉揉额角,眉间尚有一丝困乏,胳膊却决绝的抵在了他的胸膛,冷冷提醒道:“谢谦之,你逾矩了。”

而后扬声道:“来人!”

外面立时有人应答:“公主有何吩咐?”

靖安看了谢谦之一眼,他眼中却只见坦然,靖安随即道:“我今日要宿在这里,下去准备吧。”

巧儿巧儿虽知不妥,却也不敢在这时候忤逆她,只好硬着头皮吩咐人去办了。

支起帷幔,点上宫灯,燃起安眠香,搬进贵妃榻,再支起一面屏风。

宫人们也进了南烟榭,巧儿只盼望着这样聊有胜无的布置能缓缓两位姑姑的怒气,让她们不至于一起来就想扒了她的皮,伺候的宫人们大概都想到了这一点,脸色有些发苦。

隔着一道屏风,靖安的声音远远的传来:“你不是要弹琴给我听吗,继续!”

屏风外静了下,不过也只是一瞬,平缓的琴音就流淌而出。

“夜里记得给谢大人续续茶。”靖安吩咐了声值夜的宫女,谢谦之闻言也只是苦笑了下。

这一夜,南烟榭里琴声未断。

“公主……公主?”巧儿小声唤道,靖安这才迷迷糊糊的睁了眼睛,耳边琴声犹在,抚琴的人依旧身影笔直。

“几时了?”靖安方忆起此处何地,问询道。

“回公主,巳时了。”巧儿觑着她脸色,小心翼翼的答道。

竟然巳时了,靖安有些懊恼,她怎么睡得这般沉,竟错过了平日里起身的点。

巧儿摇摇铃铛,伺候洗漱的宫人鱼贯而入。

谢谦之一曲罢了,想着不便,就要起身告辞,衣袖下手指已经僵得有些合不住,指尖更是有淤血了。

“让你停了吗?”耳边却听得一声冷斥,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谢谦之无奈,只得放手弦上,再抚一曲。

当日,靖安是在用罢午膳后,才命人去传话叫停,听闻那几日的文书谢谦之都只能找人代笔了。

然而这一切也并不能让她心情舒畅,尤其是听到宫中传出的消息时。

“如何?”问起牵挂半月的事情,靖安不禁有些浮躁。

平姑姑却不敢多言,摇摇头,劝道:“公主,哪里都一样的,您的孝心皇后娘娘是知道的。”

“你下去吧。”靖安强压着心头郁气,为人子女,却不能去坟前祭拜,何况她对朱皇后本就满怀愧意,心里自然越发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