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别离往往都毫无征兆,一刹那参商永隔,一刹那碧落黄泉。
花灯寥落,月到中天,金桂飘香。今夜没有宵禁,帝都酒馆里酒冽泉香,丝竹绕梁,城楼前帝后双临的一幕仍被人津津乐道,姿容绝世的太子殿下今夜不知又入了多少闺梦,还有被帝后视为掌中明珠的靖安公主。
然而帝都熙攘的原因远不止此,崇德书院“三试”“秋宴”将至,世家寒门无不瞩目,谢谦之更是声名鹊起,三试摘金桂,两宴得魁首,崇德书院第一人。随着靖安公主的婚事尘埃落定,杏林春宴的风波也渐渐平息,瑕不掩瑜,更妄论他腿疾渐好,青年仕子中隐隐已有以其为首的趋势。
当炉卖酒的老翁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盛事连篇,帝都要热闹咯。
伏案酣眠的少年听到伙伴醉醺醺的挑衅,闷哼了一声,又醉在了酒里、梦里。
满池枯荷,秋老梧桐,入夜后仆人都不敢随意走动,一是地方凄清阴冷,二则是公子的脾气越发的难以捉摸了,看着温和谦逊,可整个谢府真没有比西苑嘴巴更严实、更规矩森明的地方。就好比眼看着书言带着个一身劲装且从未见过的后生去了书房,守夜人也不过是伸了个懒腰,又兀自蜷缩着睡去了。
“公子。”书言轻叩门扉,听到里面低声应了句,才放了身后人进去,利落的阖上门。听到里面传出低低的交谈声,书言只是搓搓手。他越来越看不明白公子在做些什么,也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会为公子所用,不过公子是主,他是仆,公子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公子觉得他没必要知道他也不会去好奇。
笔折在手中的时候,谢谦之陡然抬头,满目震惊:“你说谁薨逝了?”
“朱皇后薨逝了,朱家已被连夜急召入宫!”
直至那人离去,谢谦之的脑子都是一片空白,如今才是兴平十一年,朱后绝不该在此时去世的。之前谢相说朱后身子不好的时候他不过是听听而已,毕竟朱后寿数不止于此,况且靖安又是重生,变数已生,如今想来却是他托大了。变数,人与天之争,谁知是好是坏,再来一次,朱后依旧难逃命数,靖安与谢弘之间又有了变数。
一念至此,谢谦之整个人几乎魔怔了一般,心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眉眼间尽是极少流露的恐惧与不安。
命数难逃,那靖安……靖安也会像上一世一样在他面前葬身火海。还是干脆和朱后一样,在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时候死在一个未知的地方。他比任何时候都开始恐惧那原本让他信心满满的未来的到来。
他涨红了眼,面前仿佛一片火光,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一个循环的梦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死去。
不!不!不会的。他克制不住的开始发抖了。
“公子!公子!相爷请您速去书房!”听不到屋里的回应,书言不禁提高了音量!不知是何事,相爷竟然要深夜遣人来请。
“砰”的一声响,惊起枯枝间栖息的寒鸦,粗劣嘶哑的鸣叫听起来格外的渗人。
“公子!”书言琢磨着自己要不要进去看看的时候,屋门终于打开了。谢谦之漠然走了出来,有血顺着手指间的缝隙哒哒滴落,他眼中却是一片死水不起波澜,随手接过帕子缠了两圈,一看,却是她匕首伤过的地方。
“叫人过来收拾下,走吧。”
“啊……是!”书言愣愣的应了句,跟了上去。
一路走来,书言只觉得心惊肉跳。已是后半夜,谢府几个紧要的主事的地方却灯火通明,其中往来井然有序。东苑甚至连夫人居住的院子都不平静,这在谢府是鲜少有的事情。多说多错,慎言慎言,书言低着头快步跟上谢谦之。
谢谦之到的时候,谢弘已经在了,见他来,唤了声二哥。
谢相随后就到了,面色是少有的肃静凝重,望了眼谢弘,开口道:“朱皇后薨逝了!”
茶水染上衣袖,被打翻的茶盖在桌上滴溜溜的打着转,谢弘心里猛地一沉。
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了,不知多少名门世族都是心思各异、灯火通明的熬过下半夜,这个夜太长了。
夜长吗?真的长吗?晨曦落进那双漆黑如暗夜的双眸里也渐渐被吞噬掉所有的光芒,他守着的女子早已变得僵冷,宫人们连夜赶制出丧服,像是一夜大雪,整个宫闱都被白色覆盖了,朱家的人跪在外殿,隐隐听得见抽泣声。而殿外的长阶上,跪满了妃嫔皇嗣,为首的便是王谢两家。
她身子也落晨曦的光晕之间,安详的如同小憩未醒,帝王怔怔的伸出手……
“咚……”
丧钟响了。
沉闷的钟声响彻帝都,在一阵难堪的沉默后,迅速张贴出来的皇榜震惊了所有人。
同样被这一声钟响惊得晃神的还有朱初珍,她如今已显怀,方醒,刚想唤人来问问。却见楚丰身着斩衰进来,顿时懵了。
“初珍,母后昨夜去了。”她盯着楚丰的唇,一瞬间的空白之后便急急忙忙的下床穿鞋,套了好几下却都没穿上。楚丰上前半跪着替她穿上,一手刚握住她的手,便被她抓的死紧,满手冰凉。
“我爹娘,还有祖父他们。”
“朱家昨晚就被急召入宫了,老太爷他们年纪大了没敢惊动,这会儿估计也该得了消息。昨晚见你睡得沉,就没叫你,母妃说你身怀有孕,今日再去也不迟。”楚丰劝慰道。
香岚捧着斩衰进来,也是一身素缟,眼睛红红的却是哭过的模样。
朱初珍此时才有了几分真实的感觉,想起朱皇后平日里的样子,眼眶一热掉下泪来,哽咽的说不出话,许久才问道:“明明昨夜还……阿羲呢,阿羲怎么样了?”
阿羲,想起昨晚靖安的样子,楚丰长叹了口气。
“昏过去了,父皇又让太医开了安神药,醒来还不知怎样呢。”
“赶紧收拾吧,我让人备了早膳你将就用一些,同我一起进宫。”
朱初珍哪还有心思用膳,草草喝了两口粥便出来了,三皇子府的侧妃们都早早的候着了,朱初珍一眼便看到了其中的王婉,心里不知怎的总有些不舒服。
马车一路向宫门行进,入目的只有黑白两色了,分发麻布的小吏在高声宣读着皇榜,底下的百姓喏喏的应着。昨日还是满目繁华,花灯高悬,只一夜,便是天地缟素,加急的快马一匹接一匹的从帝都发出,朝九州奔驰。
朱初珍心里空落落的,手不自觉的贴紧了小腹,不多时一只温热的手的附上来,她抬头楚丰却没多话,只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她靠在他怀中,渐渐的安心了。
北面西上,喊魂声起,三呼而止。
靖安仿佛又回到了烈火焚身那日,独自走在一条漆黑的道路上,不见归路,不见终点,无光无亮,无人相伴。她蜷缩着身子,殚精竭虑,满心惊惧却不得不独自走下去。
忽有声起,如钟鸣,如雷轰轰在耳边,恍惚间在脑海中劈开一丝清明。
“公主,公主!”巧儿见靖安突然睁了眼,却是一片茫然,没有焦点,连唤了几声都没见反应,心下越发惶恐。
殿外,依稀听见内官高呼“哀!”痛哭之声不绝于耳。
“母后”巧儿听见靖安小小的呢喃了句,眼泪疯了一样的在脸上纵横肆虐,她捂着胸口却哭的无声无息,只把身子蜷缩的越发的紧,久了,便连嘴唇都有些发紫了。
“殿下节哀啊,殿下。”巧儿也是泣不成声,连声劝道。
靖安撑着床柱慢慢支起身子,哽咽道:“扶我出去。”
到了殿中,入目只有一片雪白,靖安深一步浅一步像是走在云端一样,从来没有踏实过。一切都如同一场恍惚的梦一样,她不过拿件披风的功夫母后怎么会就没了呢,昨夜是中秋啊,阖家团圆的日子,是兴平十一年的中秋啊!
玉床设于殿内楹间,已浴,放珠玉于口,设充耳,著握手,袭衣。
待她踉踉跄跄的走到阿颜身边,膝盖重重的跌在蒲团上,阿颜握住她的手,只觉一片冰凉,她的手一直在抖,他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一再的握紧握紧,十指相扣。
朱初珍跪在下首,虽有心安慰却无法上前,就像王谢两位贵妃一样,跪的离皇帝那样近,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而已。朱初珍觉得她是羡慕姑母和靖安的,即便是在九重宫阙,却好似他们才是一家人,所以皇后逝去,旁人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伤痛,因为知道那伤痛不是自己可以抚平的。她望了望楚丰的侧脸,倒不知若是有一日自己死去,他又会如何呢?
命妇、百官沿着安宁宫外长长的石阶一路延承天门跪去,有些年纪大的此时身形都有些颤抖了,但见为首的王相、谢相跪的笔直,便强打着精神撑下去。谢相自己还好,想到谢谦之腿疾痊愈不久,虽早有叮咛却还是遣人去问了问。
谢谦之与谢相的距离并不远,面上一片沉稳,跪的倒比一些身体康健的同僚还端正些,让人越发觉得清正君子当如斯。他低眉闭目,掩去眼中的不耐烦,许久没有活动的腿脚此时早跪得发僵了,稍稍一动,便感觉有万千只蚂蚁在爬一般,可又如何呢,总比心里要好受一些。从他跪的地方到殿内,有一百一十二阶,却隔绝的如同两个世界,他比任何时候都想陪在她身边,即便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的陪着她就好,靖安,有我在,还有我在。
日渐西落,残阳如血。
高阶上内官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喝“盖棺”,惊起檐下的乌鸦,扑棱着翅膀在残阳下盘旋。
“母后!”殿里忽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闻者惊心,朱初珍一下便红了眼睛。
靖安!谢谦之猛地抬头,她的声音仿佛就近在耳边,满是绝望与哀痛,而他的心就像什么狠狠的拉扯着一样,痛难自抑,渐渐的溢满了心酸。拳头狠狠碾压在凹凸不平的花纹上,你不知我有多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看着你绝望哀痛,我竟只能看着。
殿内,靖安扑在棺木上,看着棺木里熟悉的容颜,上一世的记忆和这一世的现实重叠,一刹那泪如雨落,心神恍惚。
“公主节哀,别让娘娘走的不安心啊。”
“皇姐,皇姐松手。”阿颜紧紧的揽住靖安的腰,狠下心来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将她身子往自己这边一转,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埋入自己怀中,不一会儿就觉得衣襟湿了一片。
帝王仿佛听不见耳边的喧嚷,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冷静道:“盖棺。”
“砰!”这一生由此尘埃落定。
“咚……咚……咚”
是钉子一根根钉入棺木的声音,从这一刻起,便是真正的天人永诀,人间无处觅旧容。再想念,六尺黄土下也不过是一堆枯骨,再相见,却不知是何时何地何处,你是何人,我又是何样?这一世的恩爱纠葛、这一世的前尘往事是半点都不会再记得了。
“你终是弃了我和女儿而去,也罢……也罢。”
最后一根铜钉入棺的时候,帝王轻轻叹了声,强势了一生,而今在她陵前,鬓角已有霜华,眼里只剩疲惫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