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六月,日子见天的热了起来。晨起一场新雨,庭前的栀子花次第开放,素颜绿裙,香气清雅。宫人釆来放在殿里通风处,浓重的药味也被驱散了些。
靖安陪着朱皇后用了些早膳,清粥小菜,朱皇后用的虽不多,但在靖安看来却比前些日子要好太多了。
握着朱皇后的手,母女俩偎在软榻上坐着,靖安劝慰道:“母后的身子总算是渐渐好起来了,以后可千万要小心将养着,心放宽了。”
朱皇后却只是笑笑,反握了靖安的手,细细摩挲,目光慈爱:“知道了。倒是你,听你宫里的嬷嬷说,大婚的教习嬷嬷们来了好几次都让你给推走了,有没有这事?”
见靖安只是低头不语,便伸手点了点她额头,无奈道:“你呀你呀,现在不好好学,以后嫁到婆家有你的苦头吃。你虽是公主下嫁,但对谢家万不可存轻视之心,谢相是股肱之臣,谢夫人也是名门之后,理应孝顺敬重。还有这夫妻相处之道,也是要学的,你这心直口快、刁蛮冲动的性子也该好好收一收了。”
“母后~”靖安求饶的唤了句,轻轻摇了摇朱皇后的手臂。
朱皇后细瞧她神色,却没有多少新嫁娘的羞涩,不由得额眉轻皱,又开口道:“我瞧那谢弘倒是个耿直男儿,没那么深的心思,也不是嫡长子,你们既不住在谢府,妯娌婆媳间相处也容易,不然依你这性子我是真不放心。”
靖安不在意的笑了笑,却也顺着朱皇后的话宽慰她,又问了句:“母后是何时见的谢弘,我怎么不知呢。”
朱皇后手顿了下,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强打着精神笑道:“有大半个月了,大抵是你和太子闹了别扭的第二日,他不是入宫来见你嘛。”
一听这话,靖安笑得便有些僵硬了,那晚的荒唐事她是一点都不愿想起,也不知阿颜是怎么遮掩过去的,这半个月以来两人也是一次都不曾见过。倒是次日,谢弘入宫,问及谢谦之,却被她无端迁怒了。
珠帘轻响,宫人轻声回禀道:“娘娘,三皇子妃来了。”
朱初珍近前行了礼,靖安忙扶了她起来。虽瞒了她身孕一事,但该交待的大小事宜和安胎保胎的药,靖安是半点不敢马虎。如今朱初珍肚中的孩子已近三月,眼看着快要显怀,谢谦之那里却还是半点消息也无,一念至此,靖安的神情便有些冷厉了。
朱初珍倒不曾注意到这些,只笑道:“母后今日瞧着气色好了许多呢,阿羲说是不是。”
“你别光顾着我,也要多保重自己才是。”朱皇后瞧着她一脸倦色,不免心疼。
朱初珍歉意一笑,恭顺道:“母后垂怜,只是儿媳身子不济,不能长伴膝下。倒是累得阿羲日日不得歇。”
“表姐说什么呢,母后初病的日子还不是你衣带不解的日日伺候着。”
朱皇后欣慰道:“阿羲啊,你三哥生辰快到了吧,别忘了到时来安宁宫捎份礼一并送去。珍儿这次回去便好好休养些日子,这几日请御医好好来瞧瞧你这身子,临行前也别忘了去谢贵妃那里看看。”
“谨遵母后吩咐。”朱初珍躬身应道。
东殿的宫人上了茶点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茶水的温度透过玲珑瓷细细的熨帖着手指,朱初珍笑意盎然的看着窗外,靖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却是一只圆滚滚的幼猫在宫人的引逗下撅着屁股去扑那铜铃,逗趣极了。
“表姐近来身子可好,若有什么不适,只管叫香岚去请宋御医来。”靖安脸上难得有了几分真心的笑容,她心里虽有顾忌,但对表姐和三哥的儿子,难免会生出对晚辈的爱怜和期待来。
香岚却是笑着看了看自家皇子妃,脸上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的,回禀道:“殿下,我家姑娘近来嗜睡又喜酸,奴婢只怕是大喜事呢!而且姑娘自己也觉得是呢。”这一高兴,竟连在家时的称呼也叫了出来。
巧儿闻言心头猛地一紧,迅速低下头,心头却跟打鼓似的不太平。
“香岚!”朱初珍斥了句,言语却温和,手下意识的放在小腹,分明有所期待。
朱初珍想了想,才柔声对靖安说:“阿羲你是知道的,我自嫁给殿下以来一直无所出,说来不怕你笑话,母亲香油钱都不知捐了多少。想来是我子嗣缘薄,也不敢强求。但这次好似是真的有了,母后那里我也不敢说,怕她空欢喜一场。御医请脉也没多说什么,我也就当个念头想想,万一是真的有了呢。”
靖安手中的茶轻轻放下,心里有些难受。
“阿羲你便当没听到吧。”朱初珍强自笑了笑,前日御医才请的脉,她瞎想些什么呢。
“是真的,表姐。你真的有了身孕,快三个月了。”见朱初珍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靖安又补了句。
“这……”香岚直接傻在那里,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表姐你别怪我瞒你,实在是宋御医诊出来时月份尚浅,无法确定。再加上怕孩子小气,母后当时病的又重,我才不敢说的。前日宋御医确诊了,我就想寻了机会告诉你的。”靖安拉着她的手哄道。
“阿羲你……你瞒的我好苦啊。”饶是朱初珍早被磨的处事不惊,此时也是百感交集,喜上心头,泪上眼眶,偏过头不想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子。
靖安哪里肯依,捉了她手只一个劲的讨饶。
巧儿使了个眼色个香岚,见她仍是呆愣,不得已只得自己上前替三皇子妃擦擦眼泪,整理仪容,细细劝慰道:“这是高兴的事,三皇子妃可切莫再哭了,如今您是双身子的人,得多为孩子想想。”
“我还怪道,当初你这丫头怎么无端端的就把香料,剪刀什么的都收走了,还有那每日送来的药。”朱初珍开始是得失心重,当局者迷,如今再一想,还有什么转不过来弯的。
靖安见她言语虽嗔怪,却没有责备的意思,心里也松了口气,总不想因这事和表姐生份起来。
“表姐勿怪,是阿羲委屈了这孩子,待他出世我一定备上份厚礼。”
朱初珍情绪缓了过来,一时也觉得不好意思,故作正色道:“我不过说说,你还当真了啊。那般情境下,你顾虑的也是对的。”
“就是啊,姑娘!如果当初就知道了,娘娘肯定会送你回府的,不说其他,府里那些侧妃姨娘们就……”香岚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越看公主的安排越觉得满意,简直恨不得自家姑娘直接在这里生了小主子才好,哪像在府里,活得战战兢兢。
“噤声!”朱初珍皱眉横了她一眼。
“表姐,我是觉着这事待三哥生辰后,你回了皇子府再公开吧,一来是足了月份,不怕孩子禁不住,二来这其间也少些波折,你说是不是。”靖安低眉抿了口茶,目光复杂。
香岚想着这法子是再周全不过的了,到时直接告诉殿下,殿下要如何安置皇子妃,这管家的权利怎么分派,都由殿下做主,就不怕那些侧妃妾室趁着皇子妃没回府暗地里耍阴的了。
朱初珍显然也是想到了,点点头:“阿羲长大了,竟能为我做这些长远打算了。”
“我只盼有一日,三哥和表姐不要怪我才好。”靖安低头喏喏道,抬头却见朱初珍只是低头望着小腹,满眼的欣慰满足,幸福就这样轻易的在她眉眼间流泻开来。
“阿羲!你说什么时候才会感觉到胎动呢,这里竟然真的有孩子了,有了我和殿下的孩子!”她笑着拉过靖安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满心欢喜。
孩子,靖安有些畏惧的轻轻摸了摸,她原本也执着过,后来却不敢奢望了。
“真好,表姐,看着你和三哥这样,真好。”她笑得眉眼弯弯,遮住了眼底泛起的水光。
巧儿跟着靖安出了安宁宫,她未上步撵,只是慢慢踱步,过了会儿,巧儿只听见靖安冷声道:“传话给谢谦之,尽快动手,否则到三皇子生辰,便是自损八百我也叫王婉一尸两命。”
六月二十七,三皇子楚丰生辰,宫中早有贺礼赐下,而更为难得的则是安宁宫今年竟另备了厚礼谴靖安公主送来。
到了楚丰生辰当日,车水马龙将三皇子府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公子小心。”书言扶着谢谦之下了马车,有同科的官僚是第一次见他,慕名上前寒暄。不可否认的是上来攀谈的人多半是因为之前的传闻而存了试探之心,但一番交谈下来,观其气度,察其言谈,对这位少年得志、名动仕林的谢家宝树不免高看一眼,生出结交之心。不多时以谢谦之为中心的一干同科新贵便热闹起来,倒是叫后来的谢弘、王显、张家兄弟等失了光彩。
管家见此急忙上前道:“众位贵客在此站着倒显得我们招呼不周了,府里早备下美酒佳肴,还请内再再聊。”
“靖安公主到,三皇子妃到。”话音刚落,远远的便传来了通禀声,仆从侍女们闻言早跪了一地。
王显戏谑的瞥了谢弘一眼,张鹏举武将出身可没那多顾忌,直接一巴掌砸谢弘肩上:“驸马爷,这趟没白来吧。”
谢弘剑眉微挑,笑容爽朗,毫不客气的砸了他一拳:“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金玲声渐近,禁卫军秩序井然的护送着车驾到了府门前,簪花的宫人们扶了二人下车,一时间只闻声声参拜。一干接到通知的管事嬷嬷们匆匆赶来,拜见了靖安,跟朱初珍问过安后便机警的跟在了主母身后。
“娴侧妃在后苑招待女客,一时无法脱身,说就领着众人在内院恭候公主和娘娘了。”
朱初珍闻言也不过神色淡淡,靖安倒是笑着冲她点点头,看来三哥还是很爱重表姐的。只是笑颜方展便在看见那人时被渐渐变冷,眉眼冷凝,她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才会再相信谢谦之。
觉察她步伐渐急,朱初珍不由得换了句:“阿羲,怎么了。”
她方缓了脸色,强笑道:“无事!”火红的裙角却在风中划过绝烈的弧度,衬着她唇上的一抹血色,无事,她今日不过是来杀人的。
“殿下!”突兀的,她身子一歪,却被一只手牢牢抓稳。
谢谦之这次倒是知礼的很,只轻轻一碰便送了手,低声道:“小心了。”
在旁人看来不过是靖安一时没踩稳当,却只有她知道,她是被那只手狠狠拽过去的。
“不敢劳烦谢公子。”靖安轻扬下颚,说的是轻声慢语。
“莫要妄动。”谢谦之低声正色道,俯视着她的眼神却多半都是宠溺无奈。
“呵,只怕已经来不及了呢。”她亦是细声细语,却满眼挑衅,意有所指的看向皇子府。
谢谦之听罢也不过是微眯了眯眼睛,随后便云淡风轻的推开两步,让出道路。
这番交际谈了些什么耳闻之声也不过他二人知晓,旁人却是光看着眼里就像有火星子在冒一般。传言果真不是空穴来风,虽说没完婚,可就这么当着驸马都尉的面,这二伯和准弟媳就拉扯上了。更有甚者,竟在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谢弘的脸色。
谢弘的神情自不可能有多欢喜,可经过上次他心中多少也有了底,此番更多地却是奇怪。靖安对二哥分明表现出一幅厌弃而不堪其扰的姿态,可二人之间却有一种难言的默契和似有似无的张力。
就好比二哥在人群中等着她下驾,看着她走来,目光安之若素,好像这样做过无数遍,看过无数遍一样,就像是笃定了那人一定会走向自己,属于自己似的。而靖安呢,哪怕自始至终她都没给过二哥好脸色,可是他根本就没法自欺欺人,说靖安下了马车的第一反应不是下意识的去寻找二哥的位置。
送上贺礼,娴侧妃又在朱初珍处禀报近来府中的大小事,朱初珍知靖安素来不爱听这些,便叫人陪着她去府里逛逛。
听风阁四角垂铃,珠玉穿帘,风过铃响,碎玉交鸣,和着水声潺潺,很是有趣,三皇子的侍女便领靖安在此歇歇脚。不大会,有丫头奉了茶水进来,巧儿领着剩余的人轻轻退下。
茶香扑鼻,靖安却只拿了盖碗撩了撩,问道:“事情可办妥了?”
跪在地上的丫头低了头,自责道:“奴婢无能,请公主责罚。”
“嗑哒”一声盖碗轻轻合上,靖安声音反倒越发平淡起来:“一个梅香坏不了事吧。”
“是,谢谦之还派来其他人守着王婉那,奴婢技不如人,甘愿领罚。”
谢谦之,又是谢谦之,他不动手便罢了,竟还碍着她的事。靖安顿时怒上心头,拿起茶杯便狠狠砸了出去。
“哐当”一声,支离破碎,白瓷四溅,溅上那月白的衣角,抬头便看见一双如墨的眼睛。靖安只恨不得再有一杯热茶,能让她往他那张若无其事的脸上砸去。
雕花回廊上,赵侧妃刚换了新裁的衣裳和新制的头面,才出了住处往朱初珍那里去。不想身边丫头使了个眼色,一回身她便笑开了。
“哟,这不是王姨娘吗,我说梅香,你家主子都病成这样了,还出来做什么呢。”赵侧妃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王婉,说来她也病了快两个月了,一直不见好。今儿这一看,这可怜见的,原本的清秀佳人真快成了风一吹就到的病秧子了,这衣裳虽鲜艳,却更衬得她脸色蜡黄,也不知是病中轻减太多,还是衣服大了不合身,竟连腰身都看不出来了。
啧啧啧……这可真是……可真是!
扶着王婉的梅香手紧了紧,不消她提醒。王婉便摆出了一副低眉顺眼的姿态,敛去眼里的阴毒,切切诺诺的说道:“今日不是殿下的生辰,又恰逢皇子妃姐姐回府,妹妹理应去看看才对。”
“王姨娘,正是这大喜的日子才不好给殿下皇子妃添乱啊,您病成这样还是好好在屋里将养着吧,若是以这般模样去见殿下,我都替姨娘的前程担忧呢。何况今日府里来的都是贵客,姨娘这个样子出去,唉……这个道理连我做奴婢的都知道的。”赵侧妃身边的大丫头应和着主子,一副有恃无恐的小人模样。
“胡说些什么,王姨娘可是王家的女儿,怎会连这个道理都不自知呢。”赵侧妃也是在王婉手上吃够了软刀子,寻着机会就恨不得把她那副清高样踩在脚底才解气。
“是,姐姐教训的极是,是妹妹一时糊涂,妹妹这就回去,这就回去!”王婉手轻轻放回腹间,低头时尚见一抹温柔留恋,可也不过一瞬,再抬头,便干脆利落的松了手,甚至对赵侧妃露出一抹浅笑来。
“姐姐……”
“殿下,王相来了!”
楚丰听了通报,便起身出迎。二人相见,自然又免不了一顿寒暄,宴上酒席正酣。楚丰却见贴身侍从脚步匆匆、面色焦急而至。近前附耳道:“殿下,王姨娘小产,性命堪忧!梅香指证是赵侧妃所为。”
楚丰一时微愣,却迅速反应过来,寻了个借口便往后院去了。
待到赵侧妃处,方进内室,血腥味便扑鼻而来,几名大夫在忙前忙后,床上的人寡白着脸,身下一滩黑血,不知生死。赵侧妃显然也被吓的失魂落魄,瑟瑟发抖,见了楚丰来,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脸一白眼泪就夺眶而出。
“怎么回事?”朱初珍一听消息,就命孙侧妃主事,带着娴侧妃和嬷嬷婆子们来了。
珠帘刚掀,她人还未进屋,就被楚丰堵了出来。
“娴侧妃你进去看看,查清楚了再报上来。”娴侧妃领了话就带着人进去了。
“殿下。”朱初珍这才懦懦道。
楚丰放下手,难得的有些愠怒:“谁报到皇子妃那里去的?自去领罚。”
朱初珍想开口却被他握住手,楚丰缓了缓口气才问道:“方才可有吓到?”
朱初珍摇了摇头,她还没进去就被他用手遮了眼睛,能看到什么?
“你如今不是一个人,凡事都要谨慎小心。”楚丰揽了她的腰,口气慎重。
“殿下!”她诧异抬眸,她分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
他不在意的笑笑,我怎么可能把你放在自己一无所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