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天一日比一日热了,侍女们早换上了轻薄的夏衣。

“叩叩”叩门声响起,许久,雕花的木门才被拉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女子一双沉静的眼睛。闻到熟悉的药味,梅香松开手放了寄雨进来。

寄雨垂着头,一言不发的跟着梅香进了内室,一层层垂下的纱幔被轻手轻脚的剥开,屋里不知是熏了什么香,越发的沉闷起来,热气蕴蒸得人脑袋都要不清醒。隔着茜色的床帐,寄雨隐隐看见里面睡着的消瘦人影,露在床帐外的一只手腕骨凸出,好像一不小心就能捏折了一般。

梅香突兀的回头冷冷的看了寄雨一眼,寄雨一愣,胆战心惊的低下头去,再不敢多看。

拉开一角床帐,梅香拿着丝帕替王婉擦拭着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寄雨小心翼翼的瞥了几眼,将药罐里的药倒进药盏里,一时间,内室里沉闷的连一丝风响都听不到,唯一入耳的只有药液流动的声响。

在这样的地方,王姨娘的病能好透吗?自打半月前那个女大夫来过,说王姨娘风邪入侵,伤了元气,需要静养,这半个月以来,小院里再无人进出了。听闻安宁宫中的皇后娘娘身子一直时好时坏,皇子妃一直在宫中侍疾,坏的时候连殿下都连夜入宫,就更没人会顾得上这里了。

寄雨做好自己的事情,恭顺的准备推出去,院子里却突然吵嚷起来。

梅香皱眉,搁了帕子,听见一个婆子在外面回话:“梅香姑娘,侧妃娘娘身边的怀雁姑娘来了,请您出来一下。”

梅香放下床帐,看了眼站在一侧的寄雨,声音平平:“你在这里守着姨娘,等我回来。”

“是,梅香姐姐。”寄雨乖巧的应了,双丫髻下圆圆的眼睛看着分外可亲。

“吱呀”一声,梅香小心的带上了门,屋子里又静了。

留下来的小丫头看了眼床帐里的人,眉头轻皱,这场病还真是蹊跷啊。

寄雨将药盏搁在床头凳上,半跪在床前,端详着王婉的脸色,小心的握起她瘦骨嶙峋的手腕,感知到那细微的跳动,小丫头的脸色不禁变了几变。

“你在做什么?梅香呢?”突兀的,耳边响起王婉的声音,一抬头正对上女子清明的眼,寄雨只觉得心跳都快要漏掉几拍,脸色一白,畏畏缩缩的低下头去,将王婉的手放在薄被下,话都要说不清楚了。

“奴……奴婢寄雨,给姨娘送送药来的。梅香姐姐刚让怀雁姐姐叫走了,让奴婢在这里守着姨娘,奴婢是怕姨娘睡得不舒服才……才……”

“行了!扶我起来。”王婉却是不耐烦再听她说下去的,寄雨忙扶着她半靠在软枕上,只见女子绿鬓红颜,眼神清明,除却憔悴消瘦之外,也没有多少病态。

王婉接过寄雨手里的药喝的干净,望着搭在腹上的薄被,眉头深锁。都是这块肉啊,来的时机不对如同鸡肋的这块肉啊,让她只能日日龟缩在此,拖不得,得尽早想个办法,再拖下去迟早要显怀了。

她不要像那个吴氏一样,不禁没了孩子连自己也去了半条命,那人的话就如同诅咒般日日夜夜在耳边回响着。

“小婉,还认不清现实吗?我的第一个儿子必须是嫡子,他的生母只会是朱家的女儿,在初珍没有诞下孩子之前,这府中是不会有孩子出生的。”

纤细的手指紧握成拳,越发显得瘦骨嶙峋,这个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如果叫楚丰或者府里其他人知道,这孩子……这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姨娘!”梅香轻唤了句,声音冷冽,将王婉陡然惊醒,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个小丫头在,梅香不露痕迹的上前用身子隔开了寄雨。

“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吧。”王婉瞥了寄雨一眼,看寄雨一声不响的推下去了,才回头问梅香方才怀雁来所为何事。

“说是赵侧妃担心姨娘的身子,谴她来看看。”

“哼!”王婉冷哼了声,有些疲累的靠在软枕上,目光讽刺。

“我看她是来看我死没死吧!”王婉的神色越发的狠戾,手轻抚上腹部,眼中才流露出与神情不符的矛盾纠结,这孩子早晚是留不得的,既然留不得,不如……不,怎么说也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可她连自己都保不住怎么能保住孩子?

梅香随着王婉的目光一起落到她小腹上,轻声道:“姨娘真的不和殿下说吗?再这么拖下去恐怕对孩子不好呢。”

“你懂什么?”王婉横了她一眼,垂下头神情倒自若了许多,训斥道。

“如今宫中事忙,殿下和皇子妃都顾不上这里,这会儿要是说出去,我可就成了活生生的箭靶子,别说孩子连我自己恐怕都没命活到皇子妃回来,不如称病静养反倒落个清静。”

梅香总是谢谦之给她的人,有些话却终究不是可以掏心剖腹的,王婉冷眼看着眼前的女子,将她每一分神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是,奴婢知道了。”梅香恭敬应了,眼里一片木讷完全看不出暗地里心思活泛,公子的猜测还应验了,那就静观其变好了。

打发了那位女大夫的当日,梅香就去见了谢谦之。

按理说王婉有孕对她如今的处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三皇子尚无子嗣,她若能诞下长子必然母凭子贵。可王婉听到消息时,她清楚的看到王婉的眼里,没有一丝欢喜只有惊疑和最不应该出现的恐惧。

而随后,她便厉声喝命,有孕之事决不可走漏一丝风声,更有甚者……

“王婉要公子结果了那个医者。”昏暗中,梅香只能听到“笃笃笃”的他食指轻敲桌面的声音,跟在王婉身边已经有些时日了,自认为将她性格捉摸的也有几分透的梅香现下是真的有些糊涂了。

谢谦之的身形隐没在昏暗里,许是这样的昏暗给了他安全感,褪去了一贯温和谦逊的面具,眉间隐隐透出几分戾气。恩师王俭已经不止一次提醒过他了,可这股阴戾在谢弘拜驸马都尉之后,只有愈演愈烈的份。

王婉是最会趋利避害的人,有利不图必是其后有旁人不知的更大的危机了。

“先顺着她,静观其变,见机行事。”谢谦之语调温和,梅香猜不透他在盘算些什么,但却听出了他口气里微微的不耐烦,想来是为了公主殿下吧。平素木讷的眼睛此时更是黯淡的没有一点光,还有什么可奢望呢,在她心甘情愿的做了他手中的卒子之后,还有什么可以奢望呢?

安宁宫,点点昏黄的灯影将漆黑的夜晕染上几分柔和与温暖。

见母亲渐渐睡得安稳,靖安微蹙的眉头总算舒展了几分,挺直的脊梁渐渐松懈下来,缓缓低下头蹭了蹭朱皇后的手,整个人都被患得患失所笼罩着。

忧思郁结,心疾复发,是御医给出的诊断。一向慈爱温和的母亲,雍容华贵的母后,心底又藏了多少苦,忧思又是为谁而生呢。她有些悔,后悔曾经那样绝烈的和她顶撞,明明上一世母亲已经为她操碎了心,她更多的是恐惧,恐惧她在间隙间偷来的幸福终究会被收回。

肩上轻轻一沉,靖安低头看见了张牙舞爪的龙纹,那人沉默的跪在了她身侧,一言不发。

靖安想气,却有些气不起来了。这是他们的母亲,失去她,阿颜会和自己一样痛吧,一样的忧愁而恐惧吧。

“我以为母亲是幸福的,至少她每次笑得那么安然自得。”大殿里,靖安未抬头,声音如春日里的潺潺流水。

楚颜静默的听着,好像许久以前的那场冲突从未上演过一般。

“父皇那么深爱着她……”靖安有些说不下去了,所有的事情都脱离掌控了,王婉凤命,谢谦之重生,阿颜对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母后的身子比上一世差了太多太多。

她越是费尽心思想要抓住的东西,就越像流沙一样从手里溜走,一点不留。

“阿颜,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可好像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

母亲不希望她手染鲜血,可她的心早已不复当初的明净无尘了。

靖安抬望着灯下缄默的少年,肩头白衣银绣的披风仿佛还留着他的温度。

而她希望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能庇护他一世,可是阿颜却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不想也不愿,他要的竟是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感情。

灯下跪坐的少年身形萧索,紧绷着脸,可眼底还是泄露出一丝心疼。

“皇姐你什么都不要管,不要做。我会一步一步走过去的。”楚颜声音低沉,直视靖安的目光却无比认真,无论眼前是怎样一条荆棘遍布,鬼魅丛生的路,我都愿披荆斩棘的走到你身边,魔挡杀魔,神挡弑神。

少年眼底太过炙热的感情灼伤了她的眼,让她猝不及防,许久,靖安才长叹一口气,言语温和:“阿颜,你还小。”

无视少年紧抿的唇角,靖安继续说道:“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我爱护你,督促你,希望我的弟弟有一日能长成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的男子汉。不管姐姐以后是为□□还是为人母,也始终会是你最亲近的人,绝不会丢下你的。”

可也不会再靠近一步了,楚颜低笑出声,声音压抑而绝望,她不明白,他也不敢让她明白,只能任凭深埋在心底的绝望将他掩埋。

“皇姐,夜深了你去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可不要像表姐那样累倒了。”

“你明日没事吗?”

“明日休沐,皇姐不用担心耽误正事。”

“知道了。”

这一夜,靖安睡得并不安稳,下半夜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而朱初珍昏昏沉沉的身上竟起了高热,若不是后来降下来许多,差点就把值夜的御医叫来了。

到了黎明,雨渐渐的停了,靖安迷迷糊糊的竟睡了个囫囵觉。

雨后,早晨的空气格外清新,寄雨笑眯眯的从厨房里顺走了几只烙饼,顾不上烫手,吃的格外香甜。

“寄雨,你是今儿的假,要出门?”吴婆子笑着问她,这丫头做事踏实为人又老实,招人喜欢。不像她家的闺女,好吃懒做属第一。

“嗯,有几种颜色的绣线没了,打算去市集配齐了。而且好久没出门了,可得好好逛逛,吴妈妈有什么要我一起带的吗?”寄雨啃着饼,口齿不清的答道。

吴婆子见她那大大咧咧的样子,只是嘱咐道:“你办好自己的事,别贪玩,早去早回。”

转转眼珠子,见四下无人,才又低声说道:“王姨娘如今脾气可不算好,你可小心着些。”

“知道啦!”寄雨笑着应道,拍拍身上的饼屑,拿个小挎篮就笑眯眯的走了。

安宁宫中,御医例行问诊之后,就被请到了偏殿。

原以为只是这段日子累着了,但见朱初珍这幅昏昏沉沉的样子,靖安也不敢大意,此时立在榻前,耐着性子等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出结果。

许久,老大夫才收了手,捻了捻花白的山羊胡,才出了内室。

“宋御医,三皇子妃身子如何?”挥推了身侧跟着的侍女,靖安问道。

宋御医斟酌了下,笔走龙蛇写下了方子,这才呵呵一笑,拱手回道:“公主不必忧心,是皇家的大喜事,三皇子妃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只是近来操劳过度……”

巧儿正听得欢喜,皇子妃待她家公主好,因为子嗣的事常被人闲话,如今皇子妃有了孩子,她更觉得是好人好报。再看看公主,也是满脸的喜色,可见是真心实意的替三皇子妃高兴。

正想着,忽然看见殿外有个小宫女招手唤她,却是芳华殿里的,说过没有大事不必来扰的。巧儿不敢大意,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听她细细耳语,神情也是一凛。

“殿下!“巧儿进来轻唤了句,打断了靖安的话,靖安一愣,巧儿在她耳边小声回了,靖安不禁皱起眉头,问了句可知何事,巧儿摇了摇头。

“宋御医,三皇子妃母子还劳烦您老看顾了。您看看还有什么是平时要注意的,我去去就来。”靖安笑道,宋御医连道不敢。

在间不起眼的暗房里,靖安见到了她想见的人。

狭小的气窗泄露进一丝天光,身形利落的女子单膝跪地,参拜道:“参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这就是埋伏在三皇子府的暗桩了,接着那丝天光,靖安看清楚了女子的面容。若是三皇子府的人在此,必会大吃一惊,褪去了娇憨,那双笑眯眯的眼睛里只剩凌厉和忠诚,正是府里机灵憨厚的小丫头寄雨了。

“这么急着入宫见我,所谓何事?”王婉的消息,一向都是纸书传递,鲜少有这般急躁的时候。

“启禀公主,王婉身怀有孕,如今已三月有余了。”寄雨脸色也有些难看,靖安公主不知为何好像分外在意王婉,自去年起,她收到调令直属公主调配,就忠诚于公主,潜伏在王婉身侧。如今王婉有孕三月有余才察觉上报,已算是办事不力了。

许久都没听到靖安的回音,寄雨斗胆抬头看了一眼,却发觉公主脸色寡白,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其惊惧的事情一样,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之中。

事实上,靖安也并不比她想象的要好上多少。

大宝寺里慧明和尚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回响起,王婉的长子注定要登上帝位!王婉母凭子贵凤命归位!

还是抵抗不了所谓的天命吗?不,靖安的脑子飞速的转动着,她不信所谓的天命,即便真是天命,那她也要逆天改命!

父皇说过,表姐有孕前,三皇子府不允其他孩子诞生的。不,表姐已经怀孕了,那王婉的孩子就势必会留下了,无论如何那也是皇家的血脉。

“你怎么能让她瞒到现在!”靖安抑制不住的怒斥道,如果在知道表姐有孕前解决了多好,偏偏是这个时候。王婉怕也是知道三皇子府的惯例,知道形势于她无益,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才隐瞒至今。

“奴婢办事不力,请公主降罪!”着实是王婉病的太久,若不是闭门不出,一味的忍气吞声,连三皇子到了都以怕过了病气来婉拒,太不似王婉一贯的作风,她也不会起了疑心。

靖安强迫自己从那莫大的恐慌中抽身,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瞒下表姐有孕的事情,其次就是解决王婉这个祸根了。

“寄雨,你先回府,不惜一切代价打下王婉的孩子。”靖安神情冷厉。

“是。”寄雨毫不犹豫的应道,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

“还有一事,请公主定夺。”靖安闻言挑眉看向她。

“梅香,不知公主是否还记得此人。”

从暗房里出来,天光耀得都有些刺眼了,守在外面的巧儿迎了上去,意外的发现公主脸上的那点喜色早已褪得干干净净。

梅香,谢谦之,呵,她倒要看看这些人能护王婉到几时。

听了靖安的话,宋御医皱了皱眉,问道:“那公主的意思是?”

“如今母后身子还未大好,虽是天大的喜事,却担心母后情绪大起大落的,身子禁不住。二来是表姐怀孕还不满三月,怕孩子小气,所以还是暂且不要张扬,只管细心看顾,到足了月份再说不迟。宋御医觉得呢。”靖安最后一句虽是询问却是不容置喙的口气。

宋御医想想确实有理,也就拱手应了。

西殿里,靖安看着榻上睡得安稳的朱初珍,心里不无挣扎。其实更好的办法是趁着谁都不知道,解决了表姐的孩子,再揭露王婉隐瞒的事实,那么威胁就都不会构成了。

可终究还是下不了手啊,哪怕是王婉的那个孩子,归根结底都有着和她一样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