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前是三月十五,兴平十年三月十五。

靖安在纷乱的脑海里努力的搜寻关于这一年的记忆,兴平十年三月,父皇要在各大家族中选取太子侍读入凌烟阁。是了,就是三月十五她乔装去了崇德书院。

崇德书院立学已有百年,推崇“有教无类”,言天下无不可教之人。

崇德书院最为出名的莫过于“三试两宴。”

“一试入,长者赐桂;二试出,赐银桂;三试杰,摘金桂。”

无论是寒门子弟还是世家公子,只要能过了“折桂三试”便能入崇德书院。京都公侯之家虽多有私塾,但仍以自家子弟能入崇德书院为荣。书院遍植桃李金桂,每到花开时节,漫天的粉白花瓣下,但见东苑青年才俊,广袖纶巾,针砭时事,文采风流。北苑则是莺歌燕舞,京中贵女,各献才艺。这就是“春宴”与“秋宴”了,除却入学的“三试”才子贵女们无不以能在两宴上夺魁为荣。

她如未记错,谢谦之便是十四岁入的崇德书院,是五年里唯一在“三试”中摘得金桂的人,也是此后的五年里都在“两宴”夺得魁首的第一人。也因此,他以庶子的身份破格被选为太子侍读之一。

只是这些都是在她见过谢谦之,爱上谢谦之后才知道的。

她清楚的记得在此之前,她与谢谦之并无瓜葛!

至于她为何要去崇德书院?靖安不禁苦笑的摇摇头,十六岁的靖安是何等的气盛啊。

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崇德书院之南正是留给他们这些个皇子公主的。宫中虽有凌烟阁做授课之处,但逢每月初一十五,皇子公主亦应去崇德书院,与东苑北苑共论诗书。而她靖安公主却在第一次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道“以一家书院之言,吾不知何以听天下之论,待天下之人尽数教化于崇德,吾姑来听之。”

十六岁的靖安啊……从不管自己的话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就在朝堂上拂袖而去。

此话一出,崇德书院上下群情激奋,拒绝靖安公主踏入。在以后嫁给谢谦之的日子里,她也为当初的冲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的知己好友,他的师长尊亲,哪怕面上做出再恭敬的样子,心里却都是厌恶她的。

时隔四月,次年的三月十五,目送着其他的皇子公主离开宫门,靖安只是挑眉冷笑,她不去是一回事,可不许她去却又是另外一回事,这天下还没有她靖安去不得的地方。

最后她还是没能进去书院中,从墙头栽下,摔到了头。醒来时便是在宫里了,梅香说是院长的妻子李氏救了她。

“那日救了我的是谢谦……谢家二公子?”靖安冷眼看着眼前的梅香,看着她一副战战兢兢地样子,心里却觉得好笑,前世的她是那样的嚣张跋扈却不曾见梅香这样忐忑过,可见在她眼里,自己这个主子也是个好拿捏的吧。

“是”梅香的头越垂越低,腿上的伤更是疼痛难忍“可奴婢……奴婢也是为了公主的名声着想啊,并不是,并不是有意欺瞒公主的。”

“公主,梅香姐姐也是一时糊涂……”竹韵忍不住插嘴道。

靖安的脸色却变得晦暗不明,只是一双眼睛里的寒意越来越重。是这样啊,一直都是这样。漫说是宫里的其他公主,就是几个表姐身边得宠的大丫头也没有敢在主子面前插话的,只有她这里。她是嚣张跋扈,任性妄为,可对自己身边的人她扪心自问是极好的,可梅香啊,从八岁就跟在自己身边的梅香啊,最后却背叛了她。

“原来竟是从现在就开始了吗?”靖安喃喃道,原来梅香竟是从现在就开始喜欢他了啊。

“为什么?为什么投靠王婉那个贱人,我对你还不够好吗?”那是前世的她在声声凄厉的喝问,动手换了那一包包药的竟然是她从不设防的心腹丫头梅香。

“我不是投靠了王婉,我是投靠了公子”梅香亲和的面孔却变得那样狰狞“你对我好,你对我好为什么要把我许给旁人?我是你的陪嫁丫头啊,我也该是公子女人,我不求名分只求能陪着他看着他就好,可你呢?你凭什么霸着他,你凭什么说把我许与旁人就许与旁人!给了我希望的是公主你啊,是你逼我的。”

是,是她的错,是她宠的梅香忘了自己的身份,是她给了野心发芽的机会。

靖安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变得越来越冷硬“梅香,欺瞒主子就是背主!你自去找掌事领罚吧。”

梅香惊得陡然抬头,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公主不是最心软的吗?这本不是大事啊,就算念及过往九年的情分,公主也断不应该当众落她面子的“殿下!殿下……”

“来人,拖下去”靖安闭上眼,一张脸无悲无喜。

“公主……”竹韵刚想说话,却被她冷眼一扫,便再说不出话来了。

看着满宫殿明明灭灭的灯火,靖安的心也摇摆不定起来,杀了梅香吗?或者就此把她打发了?不,她不敢冒险,不是梅香还会有其他人,至少梅香还在她掌握之中。

“如此说来,阿羲近来的异常都是因为那个谢谦之了。”乾元宫内一片肃静,只有书房灯火明亮,太子颜的身影侧映在雕花的窗上,轮廓分明。

“回父皇,据儿臣所知,前几日冒犯了皇姐的王姓女子与谢谦之有婚约,这样想来该是与那谢谦之有几分牵连的。”太子颜低头恭敬答道,他此刻换了一身月白绣银色麒麟的常服,灯下更衬得容颜如玉。

“既不知阿羲是如何想的,就先在你那侍读名册里添上一笔吧”端坐在主位上的帝王搁下笔,脸上露出几分慈爱之色“阿羲很是挂念你,你无事时便多去陪陪她。看你们姐弟情深,孤也就放心了。”

“是”太子颜低头应了,想了想,还是问道“那个王姓女子……”

“看阿羲的意思吧,左右是个庶出”帝王冷眼道,为了此事,王贵妃已求见了他许多回,言说公主肆意轻贱她王姓女子,将世家女子做胡姬看待“今日已晚,你舟车劳顿早些歇息吧,明日再去向你母后请安。三日后和阿羲去凌烟阁上学吧。”

“是,儿臣告退,父皇早些歇息。”

乌黑的发束以银冠,两侧垂下淡紫色的璎珞,堪堪落在姣好的面容旁边,一身绛紫色团金绣的圆领袍,虽是年少却已隐隐透出一股沉稳威严来。

“太子殿下千岁!”安宁宫外,宫人纷纷见礼。

“起来”楚颜手微抬,听得宫内传出母亲欢喜的笑声,挑眉问道“谁在里面。”

“回殿下话,是靖安公主呢!”

“皇姐倒是来得早!”楚颜大步走入殿内,少年的脸上难得的露出几分笑容来,软化了棱角端的是俊逸风流。他冲皇后行了大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舟车劳顿的还不多睡会儿,怎来得这样早?”皇后慈爱笑道。

“没有皇姐来得早”楚颜接了宫人呈上来的茶,捡下首的位子坐了,淡笑着看向偎在皇后身边的靖安。

“可不是,阿颜你看看你皇姐,如今是越大越爱娇了,真真是不知羞的”皇后笑骂道。

靖安却只是懒懒的坐直了身子“母后才越发会打趣我了”

皇后见她似是精神不济,便不再多说,回头问起楚颜这一趟出行的细节了。

靖安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阿颜说着春蚕祭的始末,余光却落在了母亲华冠之下那一缕掩不去的白发上,眼圈慢慢泛红,母亲的身体已经开始慢慢衰败了。

她记得八年后母亲的突然离世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父皇如遭重击一般,精力渐渐的不如从前,朝中大事也陆续交到阿颜手中。可阿颜到底年少,朝政盘根错节,世家利益相关。她的外祖朱家又被“外戚不得干政”的言论束缚了手脚,阿颜处处受制于人。可她呢,只看到谢谦之一日比一日的意气风发,却忘了那个被架空了实权的是她的弟弟。那时的阿颜是该有多无奈呢,他是那样骄傲的人,却只能眼看着母家衰败,大权旁落王谢家。还有她这不争气,永远都只能拖他后腿的姐姐啊。

“靖安!靖安!”被突然提高的声音惊得猛然回神,靖安错愕的对上皇后颇为担心的眼神“母后,怎么了。”

“唉,你父皇让你和阿颜三日后去凌烟阁,这回你需得收敛性子,那几位太傅都是学识渊博之人,可不能再任性妄为了。”皇后替她整了整仪容,心中越发忧虑,靖安啊,都十七了,再拖个几年就真成老女了。

“知道了,母后”靖安正答道,恰听到外面宫人禀道“皇后娘娘,王贵妃前来问安。”

皇后眉心微颦,却仍是一笑“靖安,你们姐弟也好久未见了,去西暖阁叙叙话话吧。”

“是”见靖安还想问些什么,楚颜起身拉过她“皇姐,走吧。”

西暖阁里远远能听见宫人传贵妃觐见的声音。

靖安扭头看向楚颜,却见他手肘半撑在桌上,支着侧脸,微闭着眼养神。看他脸色在阳光下越显苍白,便知是今早起早了未休息好的缘故。

“王贵妃还是为那天的事来扰母后吗”靖安闷闷道。

“应该是”少年懒懒答道,眼睛都未曾睁开一下。

“我是不是该找王贵妃陪个礼?”听得这一句,楚颜才有些诧异的抬头看她,靖安让他的眼神打量得颇不自在“这般看我作甚,不过是为了让母后好做些罢了,再说当日,我也确实未顾忌到王家的颜面。”

他的皇姐,何时竟会顾忌到别人的颜面来?楚颜微微挑眉“不必,此事原本就是王家太顾惜名声,又不是几个表姐妹,一个庶出罢了,王贵妃失却了世家女子的风度了”若是真涉及王家颜面,当日姑母就不会默许了。

是啊,靖安不觉一阵恍惚。她又忘记了,此时还不是八年后,王家还不曾大权独揽,他们姐弟也还不需顾忌着别人的脸色做人。

“皇姐,那个王婉……”

“阿颜,你别和她扯上关系!”靖安几乎是脱口而出,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话有多突兀。

“皇姐”楚颜好看的眉轻皱,有些好笑也有些不解“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怎么会和她扯上关系,虽是王姓却不过是个庶出啊。”

“阿颜”靖安却一把抓住他的手,郑重无比的半弯下身子盯着他的眼睛“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许和这个女人扯上关系,否则……否则……”否则什么呢,靖安眼里闪过浓浓的挫败与哀戚,肩膀也耷拉了下来,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支撑了自己的力气一般。

“不会,我答应皇姐,绝不会和那个女人扯上关系”少年无奈的反握住她的手。

“真的!”靖安陡然抬头,几乎要把那少年拖到自己面前来确认。

“皇姐不信就算了”楚颜打趣道,眼里却有一丝阴冷的光滑过“那个王婉既如此招皇姐不喜,寻个由头杀了就是,何必这样麻烦。”

杀了?她何尝未动过这样的念头。可是,可是谢谦之是那样爱着王婉啊,若是杀了她,以谢谦之的才学,他若是就此恨上天家,或是干脆投向其他皇子与阿颜作对,那该怎么办。还有王家的颜面,父皇又该有多为难呢。

“王姓的女儿,娇贵着呢”靖安低头苦笑道,楚颜却听得皱眉。

“皇姐,你记着,王姓的女儿再娇贵,也娇贵不过天家的女儿去”楚颜抬头,淡紫色的璎珞从他脸上扫过,虽是戏谑的口气眼底却一片冷凝,那个王婉,他倒要看看是怎样的娇贵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