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惊讶的眼睛,她显是认出了盒中之物,可那小小慌乱的神色一晃而过,烛光里白净的脸庞又复之如初。

这一幕那钦早料想在先,见她果然双睫一敛随手要关上那锦盒,他手指轻轻一点将那盖子支住,“不认得了?”

她恬然一笑,“这有何认得不认得?从中原来的物件儿自是看着眼熟。”

那钦笑着摇摇头,手伸入袖中又取了一件什么东西出来,轻轻放在那盒子正中空缺的一块,慢慢放开。

天哪……

将才见到那四只小茶盅,雅予心里已然是咯噔一下,若是她记得没错,这正是那一日他失手损毁的那套云中仙茶具。只是,那茶具再是昂贵也并非天下独有,想让她就此认下曾经渊源,未免太过牵强,遂她打定主意听从赛罕的话不与他往深处去。可此刻,那正中补上的正是那只碎裂的茶壶,壶身纹长一裂几瓣已然被精心修补,细纹抿得精致几乎不着痕迹,可是那壶盖……

两指轻轻拈起那只小壶盖,雅予目光怔怔。如此碎裂的残渣是怎样一点一点被粘得完整复好?可是碎了就是碎了,再是精心粘护也不能回到当初完璧如玉之时。草原人不似中原人爱茶,不留心这茶壶要常煮了来保养,只是珍藏擦拭,一天一天沉淀,紫砂润泽如玉的光芒已然哑去。一只拇指大的小盖,乌涂涂,痕迹斑斑,沧桑与完好于它都太重了……

这些年过去,那一年……是自己任性出门,千里寻了爹娘去,怎能忘?这一刻,斑斑裂痕在眼前,烛光里陈着当初的颜色、淡淡茶香,怎能不念那烟雨江南,旧好之时……

看那清粼的水眸中泛了点点泪光,那钦不语,强压着心中翻滚的心潮静静地看着她出神,他知道她记得,一直都知道。

“你……这,这怎的……”好一刻,她才将那小盖小心地放回壶上,一开口,哑哑的语声不能顺畅成句。

“你付了整套茶具的银子,那掌柜的怎好全收下?只道这坏了不好再配就都包给我了。”

“那……这壶呢?” 雅予又问。非金非银,再是金贵的东西摔碎了也断无送人的道理。

“那日溪边别后,我又返回茶庄要的。”

闻言雅予并未惊讶,只是那日夕阳将尽、蒙蒙起了雨丝的景致忽然映在眼中,略潮了潮,低头佯作看那锦盒,见那盖上原来还嵌了一只丝线小袋,“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这一回,她没有再推,小心地取下那小袋子轻轻打开,原是一页书签模样的东西。取出来凑到烛灯旁,薄光透照,那脆脆的叶子清晰地曝着当初的纹路。

纤纤玉指拈着他俩的曾经过往,那钦也凑近些一同看着,口中揶揄道,“认不出那个,这就更认不出了。”

她悄悄皱了皱鼻,没吭声。

目光随着她的手,那钦喃喃复述,“‘我家小姐说,这是了哥王,别名桐皮子,苦寒,性毒。倘若误入口中,半个时辰便会腹痛难忍。不必惊慌,饮些浓茶或是盐水便可解毒,也或是吃些冻凉的白粥。’”

雅予噗嗤笑了,这细声软语倒真是像了那小丫头绵玉,这口气也着实是自己当初那不经事、读了几本书便人前卖弄的姿态。

“那日在下果然是腹痛,幸而浓茶盐水得以解围,多谢小姐。”

“不谢。”

她笑了,皓齿清眸,那笑容干净得一如当初那青石上颤颤颠颠、无忧无虑的自在。那钦看得一时心里有些痴,这些年苦等就是为的这一刻,若是从此能天长日久,他愿倾其所有、穷此一生……

可毕竟,此刻不然。

“跟我说说,那日你是怎的辨出我等是‘客人’?”

“拿赫赫有名的广逸茶楼当小饭庄的,不是‘客人’又是谁?”

那钦闻言哈哈大笑,“这可奇了!你中原就无有那捉襟贫苦却又爱捡择干净之人?就无有那庸富俗贵却不识世面之人?如此就敢浑猜是‘客人’,幸而猜对了,否则,那‘蓬门未开、□未扫’给人听去怕是当你要邀人家去、惑而不解喽。”

被人如此揶揄,雅予一时羞得脸颊通红,双手捧了去,烫得好厉害。这话可不真真儿的?自己当初可不正是如此,随意猜了就敢出口,太不懂矜持、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窘得好乖,那钦心只若汪了水一般绵软,拱手道,“陌生人便慷慨解囊、出手相助,足见小姐好义气。”

“这……其实也有个缘故。”

“哦?是何缘故?”

话至此,已如老友重聚,雅予羞得狠却还是来了兴致,“你面相……好似我家兄长。”

那钦一怔,默了言语,转而低头拈起茶盅。

不知这话哪里冒犯了他,看他敛了笑,神色忽地沉郁,雅予有些不之所以,也只好随他饮茶。

“兄长……前些日子吓着你了。”

雅予手一颤,杯中的茶险是洒了出去。他,他说什么……

“雅予,”

好久了,又听人如此唤她,只是这声音怎的如此沉甸甸?雅予抬头,向看他去,是这烛光太暗,还是这火苗点点跳动,他的眼中怎的隐约出让人如此揪心的目光?

“我本……无意伤你。今日所有的心思都呈在此处,可你,恐依然错会了我的意思。这些年,想你已然不觉秋冬,于我而言,你与这紫砂小壶,与这桐皮叶儿一样,是曾经刻下的印记,再从我心里抹不去。今生从未想到还能再见,那一日狼群中将你夺回,我只谢老天厚待。看着你,说不想要,是假,不只想要,还想长相厮守……”话到此,他轻轻握拳把握了喉中颤抖,“可我怎会不懂得那千金难承一碎的道理?摔碎了,粘得再完好也不能复之如初,我怎忍心亲手将你打碎?……到那时,我又该拿什么来黏合你?”

语声沉沉,那心尖上的颤抖丝丝缕缕传到她耳中,传到那心酸之处,来不及躲闪。旧识的鲁莽与今时的护卫,时时刻刻,如珍如玉;已然破碎的人一刻泪涌,紧紧咬牙,只任那心底的闸门打开汹汹如潮……

“想娶你,是不想让你再害怕;想护你,不想让你再寄人篱下。若能以我之力,与你在这无亲无故的草原一个安心的归处,今生我便无憾。你……”

“将军……”

心泪已然泛滥,若再不将他制止,雅予不知道她还能屏持多久不哭出来……

“……多谢将军。只是,雅予自父母亡故、身陷囹圄那一日已然命休,人随奈何而去,承不得将军厚爱,我……已然有了归处。”

那钦轻轻吁出一口气,哑声道,“归处?你……是要跟老六?”

茫然地看着他眼中映出的烛光,一闪一闪,雅予轻轻地点点头。

“情起于何处?”

雅予一怔,苦笑笑,“将军笑话了。……从一而终,再无旁骛。”

“傻丫头……”

“将军……”

“你我虽称不得知己,毕竟也算旧识,何必拿他教给你的话来与我搪塞?”

雅予一惊,赶紧辩解,“不,不,确是……确是实情。”

她好是心急遮掩,可等了一刻也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那钦笑笑,“知交不深,这些年都我于你都只是那一面的揣测,可我,却还信得自己的眼力。若当真会‘从一而终’,你哑从何来?若当真再无旁骛,你又是如何开口说话?”

“我……”

“老六要你回去,那他可曾说是要娶你,还是要奴你?是要你陪着他,还是你俩相守?”

雅予狠狠一愣,翻去那心底,一片慌乱,竟是毫无头绪……

“他还不回你的清白,却医好了你的心病,算是一个交代。可黏好了之后,你究竟是因怕而生了依赖,还是因碎,不敢再生旁骛?你,可分得清楚?”

面对他,雅予那自己都捉摸不透的心底已然似一页翻看的纸张,呈在他眼前清清楚楚,此刻别说是周旋,便是遮掩,她也不能够了……

“傻丫头,老六心里有人,他不会娶你。可他却也曾有过旁的女人,也曾相伴,也曾欢好,只不过,那都是他收虏来的女人,最长的跟过他三个月,你觉得你能陪他多久?”

雅予只觉得身若坠入数九冰窟,浑身冷彻……

“今生有你,已然是得我所愿,你若能唤我一声兄长,我求之不得。”

起身,他要离去,“雅予,你可是有把柄或是软处捏在老六手中?”

人怔,根本不及回答。

“不急,你慢慢想,想通那一日,说给兄长听。我以性命担保,一定从他手中为你取回。”

“五将军……”

“若是一日你当真有意于他,我绝不阻拦,可此时,你心里有谁,作为男人,我拦不得,可作为兄长,我不许任何人靠近你、欺负你,尤其是老六。往后有什么话,只管让老六来找我说。”

那钦走了,雅予,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