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平安归来,老皇帝的思虑虽仍然沉重,但毕竟轻松不少,病情也有所好转。

他今夜终于有了精神。

“伊西斯,扶我起来。”

皇后扶老皇帝靠着床头的软垫坐好:“宫廷医师说您的情况正在好转......您感觉怎么样了?”

老皇帝浑浊的目光看着妻子略带憔悴的面容,缓慢点了点头:“好些了。”

善解人意的皇后见他的目光移向床边桌上一沓排列整齐的纸张,立刻将那些拿下来,递至老皇帝面前。

“伯兰,我的儿子......他做得很好。”老皇帝看着其上整齐清晰、简洁明了的内容,点头。

——在他病中,代行皇帝职权的伯兰每天都会将重要的帝国政务整理记录,附上面对这些政务是贵族议会、元老院的态度与自己最终采取的做法。

可伴随着老皇帝开始阅读其中的内容,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皱眉的原因不在于对次子做法的不认同,而是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本身。

“梅利克桑德运河摩尔维亚港以北封冻......皇家第二船队滞留,北方矿石与木料运输受阻。”

“塞壬海风暴季持续,波及东部沿海,海军舰船全部归港,渔民返岸,物资供应出现短缺。”

皇后在一旁听着老皇帝低声念出,她算不上精通政务的女人,可这些年来也学会了不少东西——至少具备了一点儿观察大局的头脑。她不觉得有什么,帝国正值强盛,根基深厚,她想不出有什么事情可以撼动这只身强力壮的巨兽,即使偶然发生一些天灾*,也都有一整套完善的应对体系,危机就像宽广河流上一朵不值一提的浪花,很快便平静无踪。

老皇帝接着又念了几条北方的暴风雪、南方的旱灾预兆之类,看来在这段时期,帝都内部没有出什么乱子,倒是外面不□□稳。

皇后的心终于沉了沉,因为这实在算得上是灾祸频发。

“情况实在是不好,财政大臣与各地执政官都繁忙了起来,”老皇帝摇了摇头:“但仍然可以控制,只是国库要支出一大笔了。”

他说完这些,咳了几声,大概是有些疲倦,将记录交给皇后:“伊西斯,你念给我听。”

皇后便开始念了——后边两页总算有了些好消息,诸如各地的七日盛典顺利举行、南方贵族献上大量珍贵特产之类。

这时,宫廷仆役送上了今天的记录——由于伯兰殿下需要主持夜宴,这次的记录来迟了些。

“东部沿海、北方摩尔维亚港以北与南部雅利山脉一带大面积出现怪病——滞留在外的人们皮肤刺痛、渗血,进而发展为全身疼痛,已有数十人死亡。”

老皇帝听到这里,神情终于彻底凝重下来:“瘟疫?”

“似乎不是,陛下。”皇后扫视过接下来的内容,继续道:“据执政官上报,大范围内几乎所有人都出现这种症状,并且轻重程度有明显的地域区别,越靠近中部,症状越轻,怀疑是饮水或气候出现问题,帝都已经派出学者和医师......”

“不对,”老皇帝道:“怪病区域和那些灾害发生的地方一致?”

皇后翻了翻之前的记录,忽然感到后背发寒:“是的,陛下。”

宫殿中沉默良久,老皇帝才道:“还有吗?”

皇后翻过一页:“怪病的严重区域曾发生过几次异象——阳光忽然强盛,所笼罩的区域内,疼痛得到极大缓解,被人们称为‘神迹’,这一说法在怪病区域广泛流传,真实性尚未确定。”

老皇帝拧起眉来,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把“神迹”一词在嘴里来来回回念了几遍,忽然道:“从魔法世界回来的蒂迪斯长子——我要立刻见他。”

说完这句,他一口气没有喘平,忽然又咳了起来,这次咳得十分厉害,许久才平复下来。在外随时候着的宫廷医师立刻上前,检视一番后对皇后道:“用药的剂量不能再加大,陛下得休息了——在没有彻底好转之前不能过于费神。”

“陛下,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担忧老皇帝身体甚于国事的皇后扶老皇帝躺下,道:“您需要休息,明天再见人不迟。”

老皇帝艰难地呼吸了几口,点了点头:“明天早上,不能再迟了。”

此时,格雷戈里的宅邸也是灯火通明,夜宴后,许多大皇子一系的贵族与官员并未回家,而是来到此处,直至深夜才散去。

“情况和我们预料的差不多。”格雷戈里目前唯一的心腹萨斯·安格尔道。

出身南方贵族的萨斯·安格尔了解所效忠之人的脾气,但与其它大皇子门下小心翼翼,唯恐失去信任的人们不同,他与格雷戈里的相处要随意许多。

他了解自己的特殊之处——由格雷戈里亲手提拔、培养,并且出身的家族并无过于强盛的实力,不会招致忌惮。

“伯兰殿下现在在帝都风头极盛,连平民都开始对他赞赏有加,”他瞧着格雷戈里:“我们?”

“他已经得到了父亲的喜爱,”格雷戈里沉声道:“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父亲摇摆不定的心思上。”

“但伯兰还拥有了可观的势力,你知道的......尤其是拉维斯和蒂迪斯——仍站在我们这里的世袭大贵族只有伯林纳和斐迪南。”

“萨斯,你听着。”格雷戈里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极冷:“帝位的继承首先是皇帝的指定,其次是依据《提图亚律典》,最后才是贵族议会与元老院的意见。”

“其中最可靠的就是《律典》。”萨斯敏锐地察觉了格雷戈里话中的意味,无论如何,格雷戈里身为长子,是不容置疑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他接着道:“元老们固执又死板,他们会誓死维护《律典》的尊严,帝国历史上不是没有皇帝来不及留下遗愿......嘿!”

萨斯声音渐低,最后消失在一声意味深长的语气词里。

“但对我们最不利的,还有蒂迪斯动用武力这种情况。”

谈话到此,忽然进入了一个艰难的困境——贵族、皇室间的计谋尚在可以应对、控制的范围,但武勋世家这一存在就不同了。

还有一个严峻的事实——格雷戈里之前虽然从未完全相信蒂迪斯家,但也恃于它的武力,没有特意发展这个方面,到现在,且不说皇家骑士团,就连帝国防务司都没有大皇子的多少势力!

萨斯终于意识到,他们的机会恐怕很小。

但他没有别的可选——唯有跟着格雷戈里,这位行事狠辣的殿下未必不能抓住一丝机会。

等萨斯·安格尔也告辞离开,已经临近午夜时分。

格雷戈里熄了灯火,使自己陷入黑暗之中,他拉开窗幔,目光从窗台往下,俯视着整个东区。

他知道自己所面临的形势之严峻,他也有了自己的计划——但仍不能确保成功。

他目光沉凝,身影良久伫立。

房间忽然亮了。

格雷戈里猛地转过身去,寻找光亮的来源。

烛台上亮着的不是蜡烛的火焰,而是一簇光,一簇没有任何依托的光。

一簇、一团,或是一束——没有词语能准确形容那光的形态。

“格雷戈里。”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声音十分缥缈,带着一种古老的沙哑和遥远。

他望着那簇光:“你是谁?”

那声音没有回答他,而是自顾自道:“我可以帮助你。”

格雷戈里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像是雪原里的狼:“你是魔法师?”

塞壬岛的一段日子,让他知道了不少,他知道魔法师中有光系魔法——隔壁有个名叫蒂姬的女魔法师,她操纵光时的场景与现在类似。

那声音似乎是笑了一下:“我不是魔法师。”

“我早已超越了魔法。”

皇宫气氛肃穆,大皇子宅邸气氛凝重,而蒂迪斯家气氛微妙。

公爵大人见过了来自魔法世界的客人,他没有把自己放在大陆人的立场上,而是像所有称职的父亲一样,以对待儿子好友的态度与他们交谈了一番。吩咐仆人将魔法师们带到客房安置之后,他把林维留了下来。

林维并不想留下来,事实上,他正一心思考从自己房间溜进客房的路线,思考完毕后,还回忆了马车上索要到的一个吻——长且温柔的。

已经在与林维的书信往来中大致了解了情况的蒂迪斯大公爵没再与林维长久讨论局势,很快便换了一个话题。

“过来。”公爵大人看着自己的长子,道。

林维乖乖站得近了一些。

公爵大人打量着他。

林维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看什么,只能面无表情地回望。

“局面十分紧张,你那个魔法世界似乎也面临着重大的问题,”公爵大人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叩着桌面,目光仍然停留在林维身上:“但你似乎不是我想象中那样心事重重。”

林维仍然不知道公爵大人想表达什么。

“那个红头发的女魔法师?”

林维心中一跳,感觉这个方向有点不对。

“也不对,”公爵大人沉吟了一会儿:“不像是你会属意的性格。”

林维:“......”

他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我没有......”

“陷入爱情的年轻小子,不要妄想瞒过你的父亲,尤其是从小到大教导你的父亲,”公爵大人道:“当年我出征回来...当然,是路上遇到了你的母亲那次——回到府邸后,只需要一个照面,你的祖父就知道了蒂迪斯家即将举办婚事。”

林维对上公爵大人审视的目光,有点心虚。

公爵大人误解了他的眼神,稍稍换上了安抚的语气:“你不必担心——我们不会因为魔法世界的缘故阻拦这件事。”

林维不说话。

公爵大人继续道:“但是,你至少应该带回来让你的母亲评判一下,她会非常高兴,毕竟儿子到了你这个年纪仍无婚约,在她们这些太太中可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林维绝望地发现自己无法避开这个话题。

他试图蒙混过关:“好的,父亲。”

公爵大人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