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这天,他们终于到达了靖州首邑锦关城。
北方的十一月已经开始下雪了,又潮又冷,锦关城坐落于山脉汇集之处,长年被寒气笼罩,自是比其他地方还要冷上三分,所以刚到这里没多久楚惊澜的旧疾便有复发之势,不过既已深入敌营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顾不上这个了。
他们初来乍到,岐阳王摆出的排场可不小,十里仪仗,百步红绸,还有层出不穷的鲜花和烟火,怕是皇帝驾到也莫过于此,简直做足了表面功夫。待他亲自将他们送到居所之后还盛意拳拳地邀请楚惊澜参加晚上的接风宴,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来了个权势滔天的大官,才让他如此挖空了心思来讨好。
旁人的议论暂且不提,接风宴还是要去的,毕竟邓天贯演的这出戏刚开始,楚惊澜上来就砸场子也不好,更何况有些东西要时间长了才能露出破绽,不妨先跟他虚与委蛇一番。
不过令楚惊澜意外的是夜怀央主动表明了不想去,要知道自从他的手伤了之后她就变成了黏人精,每天盯着他的饮食作息不说,连他洗澡都差点跟了进去,说是怕他不能自理,今天倒是有些反常。
楚惊澜自然不会以为她会乖乖地待在府里,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天不早了,你还想去哪蹿?”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夜怀央弯唇一笑,老老实实地交代道,“夜家在锦关城也有农田商肆,我去见一见总管,顺便多了解些这里的情况。”
“带着影卫去。”楚惊澜扔下这句话就去更衣了,夜怀央怔了怔,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脸上闪动着宝石般的光泽。
酉时初,两人一起出了门,一个朝岐阳王府而去,一个朝夜家钱庄而去。
作为锦关城中最富丽堂皇的府邸,去过的人都说其奢华难以描述,可当楚惊澜和裴元舒踏进大门之后见到的都是再平凡不过的景致,仿佛被人刻意抹去了痕迹。
筵席设在前厅,洋洋洒洒地摆了数十桌,坐在席上的都是靖州叫得上名号的官员,楚惊澜昂首步入堂内,岐阳王连忙走下台阶相迎。
“臣邓天贯参见王爷。”
周围一圈人跟着山呼千岁,楚惊澜淡淡地说了声免礼就入座了,裴元舒也跟着坐在了他的左下方,歌舞开始的一刹那婢女们端着菜肴鱼贯而入,接风宴正式开始。
在这严寒的北方做许多事情都免不了要喝上一杯酒暖身,宴客更不例外,将将开场邓天贯就端了杯酒来敬楚惊澜,举止间甚是恭敬,仿佛景仰已久。
“臣许久前听闻王爷回朝,一直想去王都拜访您,无奈俗事缠身始终不得空闲,所以未能成行,没想到王爷竟奉命来靖州考察,真是缘分使然,不谈别的,这第一杯酒定要先敬王爷千里跋涉之劳,王爷,我先干了!”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那酒烈性十足,他却涓滴不漏,看起来甚是豪气干云,下头的人群里已隐约有了叫好声,然而楚惊澜只是神色淡渺地看着他,并没有要举杯的意思。
“岐阳王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只是来的路上受了些小伤,不便饮酒,还望岐阳王见谅。”
邓天贯面色微僵,可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又跟没事人似地笑了起来。
“王爷哪里的话,既是有伤在身自然不该饮酒,是臣考虑不周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伤势可有大碍?需不需要臣请几个名医来为您诊治一下?”
楚惊澜轻扯着唇角说:“只是遇到了几个不长眼的劫匪,小伤罢了,有劳岐阳王挂心。”
“那就好,那就好。”邓天贯笑着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目中精光一闪而逝。
其实他早就从探子嘴里得知楚惊澜他们途中遇袭之事,就连刺客的身份也查得清清楚楚,幸好楚惊澜没有出大事,不然死在他的地界上他可就是百口莫辩了。不过眼下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既然楚惊澜活着到了靖州,势必要把他暗中屯兵铸甲的事揪出来,若想瞒天过海,恐怕要费一番工夫了。
楚桑淮不愧是楚桑淮,这一箭双雕之计还真是妙,把他二人都置于死局之中,只是不知道楚惊澜会如何面对。
邓天贯又看了看楚惊澜,见他没怎么动筷便关心地问道:“北方菜是偏甜了些,王爷可是不太习惯?”
这个问题似乎精准地戳中了某段记忆的开关,楚惊澜竟微微有点晃神。
“不许喝酒,不许吃牛肉冬笋海鲜等发物,也不许吃重辣或油腻的东西,我回来会仔细询问裴元舒的,若是你没忌口,晚上我就不跟你睡一个床了。”
真是好笑,难不成是他死乞白赖地求着她跟他睡么?一到晚上就赖在床上卷着被子不肯动,他一上来就哆哆嗦嗦地挤到他怀里取暖的人到底是谁?
然而心里嘲笑归嘲笑,对着这满桌子的山珍海味时,楚惊澜还是只挑了些清淡的来吃。
“王爷?”
邓天贯又唤了一声楚惊澜才回神,随便扯了个理由说:“岐阳王府上的歌舞甚是吸引人,本王远远地观赏着,竟忘了身在筵席之中。”
“王爷谬赞了。”邓天贯望了望舞池中那十几名身姿妖娆的舞姬,心中有了计较。
“对了,入席这么久还没向岐阳王介绍,这是吏部考功司郎中裴元舒,此次是与本王一同前来靖州考察吏铨的。”
邓天贯顺着他的手望向了裴元舒,尔后点头示意:“裴大人。”
裴元舒亦抱拳回礼:“下官见过岐阳王。”
“无须多礼,裴大人之清名我亦有所耳闻,既来了锦关城且把这里当做是自己家一样,无论公事私事,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尽管提出来,我会率靖州上下所有官员给予你最大的支持。”
裴元舒神色淡然地说道:“多谢岐阳王,下官感激不尽。”
两人话里话外都打着浓厚的官腔,无非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无伤大雅地试了试对方的深浅,谁都知道岐阳王不会真正地配合他们,也知道这个在临行前才从御史台调任到吏部的裴大人不是什么善茬,一切不过是为了面子上好看点罢了。
楚惊澜却不在这个范围之内,一张口就让在座的几名官员绷紧了神经。
“既然如此,裴大人明日就去衙门报道吧,想必那里的资料都已准备齐全了吧?”
他语气中流露出淡淡的傲然和强势,右边有个穿着军服身形魁梧的汉子当下就要站起来驳斥他,却被邓天贯横目瞪了回去,再转过头时又成了万年不变的笑脸。
“臣月前得知王爷要来时便以嘱咐他们归拢档案,现已整整齐齐地摞在衙门的储藏室,任凭王爷调度。”
“很好。”楚惊澜端起茶盏隔空示意,目含凌锐,紧攫着邓天贯的每一丝表情,“本王之前路过岭南,听说前阵子那边民怨沸腾,多亏岐阳王派兵协助常将军压制才有了今天这风平浪静的局面,本王借此以茶代酒谢过岐阳王了。”
“臣不敢。”邓天贯垂首低应,随后默默地喝完了杯中酒,神态动作皆一丝不苟,就像数九隆冬结冰的湖面一般,没有丝毫缝隙可钻。
下头的人却有些按捺不住了,要知道他们早在靖州横行多时,面对楚惊澜赤.裸裸的讽刺和挑衅都露出了惊怒的神色,楚惊澜却似毫无察觉,泰然自若地赏舞用膳,长身凛然,藏着无穷无尽的气蕴和威势,让人不敢造次于前。
还好后来没有再谈这些敏感的事,酒过三巡,楚惊澜和裴元舒就借口旅途劳累退席了,而隐忍多时的靖州党也终于爆发。
“爷,他不过是个失势王爷罢了,何必对他如此忍让?”
说话的是刚才那个魁梧大汉,他是靖州军中隶属于邓氏的嫡系统领,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看不惯楚惊澜耀武扬威的样子,岂知此话一出又遭到了邓天贯的训斥。
“你懂什么!”
他噎了噎,不服气地说:“属下虽然是个武将,可也知道不能让外来的猴子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的道理,这要传了出去别人该怎么想?”
邓天贯怒极反笑,盯着他逐字逐句地问道:“你既是个武将,就该知道十年前灵霄关那一战吧?”
“知道啊,不就是我朝某位将领带着两千人马夜袭敌营,连斩夷族三员大将的战役么?”
邓天贯冷冷地吐出一句话:“那个人就是楚惊澜。”
大汉猛地窒住,满脸不可置信,半天才磕磕巴巴地挤出两个字:“可他……”
“不像是么?”邓天贯哼了哼,眼神仿佛从寒夜中浸过一般,阴冷中带着些许高深莫测,“若轻易就教你看明白了他还是楚惊澜么?我今天就在这把话挑明了,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你们都给我提起精神来,若出了半点儿差错休怪我严刑处置!”
“是!”
见众人都严阵以待,邓天贯这才顺了气,又喝了口酒才转过头对总管吩咐道:“挑四个漂亮点的舞姬给他送过去。”
总管当然明白他说的是谁,立马就去安排了。
如此一来,当夜怀央半个时辰后回到府邸之时,迎接她的不是少言寡语却十分恭敬的影卫,也不是值夜的唐擎风,而是一群闹个不休的莺莺燕燕。
“唐侍卫,我们可是奉命前来伺候王爷的,您要是不放我们进去,回头我们怎么交代啊?”
“就是就是,哪家的侍卫像你这般不解风情啊!”
“依我看,不如哪个姐妹把他就地解决了吧,嘻嘻……”
唐擎风对付女人向来无计可施,何况还是四个一起上,他已是满头大汗,就在此时,余光里忽然飘进一抹清瘦的影子,他扭头望去,顿时像见到救星似地冲了过去,介于那人是男装打扮,他只伫立在旁低声说了句您回来了就再无他言。
四女亦随之转身望去,发现来人不过是个白头粉面的公子哥,都捂着嘴不屑地笑开了,岂料那人朝这边扫了眼,沉静的凤眸中陡然闪过一丝不耐,如月光照在薄刃上,清亮且覆满寒霜,令人生畏。
笑声戛然而止。
“唐擎风,四个女人都处理不好,成心留着给我回来看是吧?”
唐擎风立马跪下来苦着脸说:“属下无能,请您责罚!”
夜怀央瞥了他一眼,也没叫他起来,只扭过头对辞渊说:“把她们都给我绑到后院柴房去,明天一早扔出去。”
四女大惊,刚要开口质问她凭什么敢这样做,谁知半个音还没发出来就被点了穴,然后眼睁睁看着彼此被人扛走,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学着点。”
“是,属下知道了。”
唐擎风目送夜怀央走进房间,然后才抬手擦了把汗,短短的几秒钟已经悟出了真理——以后宁肯对女人动粗也绝不能惹毛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