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就到了回门的日子,可惜天公不作美,从半夜就开始下暴雨,早上楚惊澜和夜怀央出门的时候坊里的水都漫过脚踝了,浑浊不堪,夜怀央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下,整个人差点栽进水坑里,幸好楚惊澜及时抓住了她。

两人就这样冒着暴雨来到了本家,下车的时候夜荀已然领着一家子人恭候在门前,待他们走到门廊下立刻弯身行礼。

“夜荀率夜家上下恭迎王爷王妃。”

“免礼。”

楚惊澜摆摆手,眉目之间俱是疏冷,似乎对这等极显尊敬的阵仗并不在意,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径自转过身对夜怀央说:“去换件衣裳。”

夜怀央在途中就打湿了,再加上天气闷热,罗裙已是水一层汗一层地紧黏在身上,别提有多难受了,此刻听到楚惊澜这样说她心里顿时暖洋洋的,轻声答了句好便与女眷们往自己先前的寝居去了。

夜怀信站在人群后方默默地看着这一幕,面上无波无澜,随后便跟着夜荀把楚惊澜引往大厅。

厅内设有两排广寒木太师椅,尽头一双主位之间的方几上已经摆好了茶点,夜荀恭请楚惊澜入座,随后自己在右边坐了下来,而其他人也在获允后一一落座,放眼看去,除了夜弘之外全都是夜家的小辈,就嫡系而言,人丁确实是单薄了些。

夜荀身为家中辈分最高的人,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经过岁月沉淀后的睿智与魄力,从进门至今未露出半点儿异样,既不像其他世家的人那样对楚惊澜避如蛇蝎,也没有因为姻亲关系刻意与他套近乎,态度不卑不亢,可谓刚刚好。

“王爷,这是今年新摘的正山小种,味道甚是不错,您不妨试试。”

他隔着方几向楚惊澜举杯示意,楚惊澜扬手回敬之后饮了一小口,沾唇即止,随后淡淡地说:“确实不错。”

“家中最爱喝此茶的莫过于微臣的二弟,只可惜他隐居在外,已许久不曾归家,也正因为这样,今日才由微臣代行其职迎接王爷,有违礼制之处还望王爷见谅。”

“无妨。”

“那微臣就替他谢过王爷了。”夜荀笑了笑,继而与楚惊澜聊起了家常,“说到久居在外,王爷亦是如此,不知此番回来可觉得王都有什么变化?”

楚惊澜轻拂着茶盏说:“不过是起了高楼多了华车罢了,在本王看来并无太多不同。”

夜荀正要接话,夜怀信却冷不丁地插了句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王爷想必还未去过周边郡县吧,那里的男丁多半都被征役了,没日没夜地修建着这些琼台玉阁,光游龙水廊一处就累死了数百人,敢问王爷如何看待此事?”

“信儿!”

夜荀低斥,夜怀信却毫无反应,仍然直直地望着楚惊澜,并没有打算收回自己的话。楚惊澜亦望着他,眸中明暗交织,犹如破晓前被浓雾笼罩的山麓,透着几分清寒却摸不出虚实,让人无法分辨他是喜是怒,就在众人都悬着一颗心时他缓缓出声了。

“既是工部造事,出了人命就该由他们负责。”

夜怀信目中峻光微闪,声声夺人:“就算把工部的大小官员全都拉出来问责恐怕也没什么用,王爷应当很清楚。”

今上骄奢淫逸,在多地大修离宫别馆及运河龙船,数年内征发壮丁百万,役死者无数,这已是天下共闻的事实,夜怀信故意这样说,无非是想看看楚惊澜在试探之下会做出什么反应,若连这都应付不过去,将来又怎能保护好他的姐姐?

然而夜荀早已听出他话里的大不敬之意,若传了出去定会惹来杀身之祸,所幸今日没有外人在场,暂时无虞,但他仍然严声斥道:“信儿,不可在王爷面前妄言!”

“不要紧。”楚惊澜勾了勾唇,面上一片云淡风轻,那道明锐的目光却如强压过境,骤然令人冒汗,“本王不问政事多年,听了你这番话倒觉得新鲜,不如你先把工部尚书拉出来问责,再看看有没有用。”

谢渊正是工部尚书,兼任尚书省左仆射,权势滔天,乃是朝廷举足轻重的人物,更是谢家上下马首是瞻的主心骨。

夜怀信被他这话噎了个半死。

众所周知,一项召令要经过重重批议方能从中央颁布乃至发送到地方,而中书省负责决策,尚书省负责执行,行事上摩擦之多一言难尽,再加上世家和寒门的矛盾,两省早已势如水火。

谢渊在筑造工事上狂肆揽财已不是什么秘密,中书省早就想借此事拿他开刀,奈何谢家势力庞大,一直没有机会动他,是以中书省上下都憋着这口怨气呢,楚惊澜这句话算是直接戳中了夜怀信的死穴,教他怎能不气噎?

然而有一瞬间他突然感觉楚惊澜并不像是无意中撞上的,凝目望去,那漆黑的双眸中分明有一抹冷锋浮掠而过,幽深凛冽,转瞬了无痕迹,再看夜荀等人,他们不知这内里的弯弯绕绕,都以为楚惊澜是为了搪塞他才这么说的,面色并无异常。

绝没有这么简单。

如果楚惊澜连这个都知道,肯定对朝中情况了如指掌,岂是表面上那样不问世事?

夜怀信忽然感觉自己被楚惊澜拽进了棋局之中,这个局只有他二人在博弈,他才过了一招就已败下阵来。

夜荀见两人都不说话了,遂笑着打起了圆场:“今日乃是回门家宴,莫要再谈政事了,恰好雨也停了,王爷,不如微臣领您在府中逛一逛?”

“不必了。”楚惊澜搁下茶盏径自起身,在雪白的石砖上投下修长的暗影,“本王去看看央儿。”

夜荀有些始料未及,又甚是欣慰,先不说楚惊澜是个什么样的人,既然夜怀央嫁了他,两夫妻亲密不离总归是好的,于是他当下就要差人送楚惊澜去夜怀央的院子,谁知夜怀信主动请缨。

“伯父,不必麻烦了,我送王爷过去吧。”

“这……”夜荀略显迟疑,楚惊澜却一口答应了。

“也好,走吧。”

两人先后踏出大门往后院而去,雨势方歇,空气清新湿润,跨过栈桥,路遇一大片茂密的银杏林,水雾尚未散去,走进去犹如置身山中,烟岚云岫绕肩而过,不消片刻,袍摆袖口便有了潮意。

水珠滴落叶片的声音中,夜怀信冷然开口:“王爷倒是擅长把姐姐拎出来当挡箭牌。”

“那你须得好好谢谢她。”楚惊澜语声淡淡,似浩渺烟波,深邃中带着令人心颤的幽冷,“没这个挡箭牌,你岂能在此大放厥词?”

夜怀信又是一噎,被楚惊澜若有似无地瞥了眼,周身更是涌起一股寒意,纵然之前并无小瞧他这个失势王爷,但真正相处过后才知他有多深不可测,难怪他手无寸铁却被皇帝太后严防至此,也难怪姐姐对他痴迷至此……

思及此,他又大着胆子问了一句:“王爷既然这样说,那便是对姐姐存了心思的?”

楚惊澜微微抬眸看向他,道:“你在中书省最好不要这样百般试探他人。”

夜怀信僵了僵,彻底不作声了。

行至寝居,守在房外的婢女逐一前来见礼,年纪稍长的那个甚是伶俐,不待他们询问便主动开口道:“王爷,八少爷,王妃已经更衣完毕,月牙正在为她梳头,您看……”

楚惊澜略一抬手,径直朝里走去,两旁婢女立刻垂首让道,并敞开了门扉,他振袍而入,步子将将迈过门槛,百灵鸟般清脆的笑声就窜进了耳朵里。

“七姐,我先前只在远处见过姐夫,今儿个近看才发现他这么俊,我都挪不开眼了!怎么办,我将来也想嫁个如他一般丰神俊朗的夫君呢!”

另一个轻渺却带着些许小傲气的声音再次传来:“晚了,楚国仅此一家,再无分店,你去夷族找找吧,运气好或许能找到个跟他不相上下的。”

“讨厌啦七姐!”

夜怀信刚走进来就听见这样的对话,嘴角不免抽了抽,再看向楚惊澜,面部表情亦是十分僵硬,刚才路上两句话就把他逼入死角的凌厉气势已然不见,他心念电转,勾着唇缓缓退出了房间,没过多久就见到夜怀灵红着脸跑出来了。

“八哥,你和姐夫来到门前怎么也不喊一声,害我丢尽脸了!”

夜怀信蓦地扬眉道:“怎么,背着人敢说当着面就不敢了?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在学雍跟着裴元舒那个呆子读了几天书,胆子倒跟他一般细了!”

“没事你扯他做什么!他好歹也是你师兄,不许说他坏话!”

夜怀灵脸蛋红透,犹如沾了水的蜜桃,鲜嫩可人,夜怀信却越发起了逗弄之心,凑过去促狭地笑道:“还护着外人了,嗯?”

“你——”夜怀灵气结,扬起粉拳要去打他,夜怀信连忙闪到了月洞门后,她复又追过去,两人笑着闹着跑远了。

房中,楚惊澜和夜怀央还面对面杵着。

因为夜怀央搬到那边住已经很久了,本家这边只放了些她的旧衣,月牙挑挑拣拣,选了个粉色的缎面裙,上面用银线绣了许多小蝴蝶,还有暗纹花团夹杂其中,衬得夜怀央娇俏又可爱,看起来比夜怀灵还要小上一两岁。

在楚惊澜的注视下她却有些羞涩,用极小的声音地说道:“这是两年前穿的衣裳,让你见笑了……”

平素她都是一副成熟干练的模样,初初露出少女娇态,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一时半刻竟未能发声。她半天没听见回应,不由得掀起眸子看去,清亮的目光对上那双深潭般的黑瞳,不但没有胆怯,还散发出更耀眼的光芒,下一瞬,她走上前轻轻抱住了他的腰。

“我们用完午膳再走可好?我的家人都很好,我想让你跟他们多熟悉下。”

他鼻子里逸出冷哼:“是很好,从前厅到寝居,你胞弟穷追猛打了一路。”

“是么?”她蓦然失笑,双肩不住抖动,待笑意平息后一本正经地说,“他是太紧张我了,你莫见怪,以后在外人面前,他也会像维护我一般维护你的。”

虽说这话甚是无稽,他堂堂澜王也无须靠一个稚子维护,但楚惊澜却莫名被触动了,只因其中满含小家温情。他低眸看向怀中的夜怀央,只见娇容上挂着浅笑,似阳光般温暖而和煦,这一刻,他好像不仅仅是她的夫君,更是她的家人。

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