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王府最近总是叮叮咣咣敲打个没完,这边加高围墙那边封锁门窗,连带着夜府也被噪音覆盖,下人们被搅扰得不行,纷纷向月牙吐苦水,月牙不经意说与夜怀央听了,她却只是笑。

怪谁?还不都是因为她擅闯澜王府!

下人们当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家主子闹的,也不敢去惊动她,只能默默忍受,可夜怀信就不一样了,他是夜怀央的双胞弟弟,等于是这夜府的半个主子,偶尔过来蹿一趟,今天一进门就拧起了眉头。

他熟门熟路地摸到了书房,推开门一看,夜怀央果然正在里头处理事务,他大大咧咧地走了进去,张口便问道:“姐,隔壁在搞什么鬼?一大早就这么闹腾,我耳朵都快炸了。”

夜怀央抬头看了看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不答反问道:“今日没去太学上课?”

“去了,又回来了。”夜怀信从身旁的瓜果盘里抓了一把杏仁,嚼得咯嘣响,“那帮老头子实在迂腐得紧,四书五经翻来覆去地讲,我都能背了,也不知道讲些别的。”

夜怀央淡淡地说:“你再这样下去小心大哥亲自出马给你找个先生,天天在家里盯着你读书,到时看你怎么办。”

“不会不会,我只要装过这一阵子大哥就走了,到时天高皇帝远,他还抓得住我?”夜怀信胸有成竹地说着,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喏,就跟你似的,说是回本家,这都一周了东西还没收拾好,不是一样在使缓兵之计?”

“就你机灵。”夜怀央瞪了他一眼,却缓缓牵唇笑了。

夜怀信也笑,又掰了一块花生糖扔进嘴里。

莫说应付夜怀礼是不是有固定套路,他二人本就是双胞姐弟,在某些事上自是心灵相通,有时候对方想什么都不必察言观色,自然而然便知晓了。

两年前夜臻与妻子归隐,本欲将家主一位交给怀礼,他是族中小辈里年龄最大的,也最稳重内敛,担起一家之责再合适不过,可他那时已经荣为少将军,一心扑在卫国戍疆上,对族中之事实在分身乏术,于是便想捧怀信上位,怀信却极力推举怀央。

那时候怀央才十六岁,性子恬淡不怎么爱说话,从未对他们诉说过内心所想,可怀信偏偏知道她对家主之位的希求,在与怀礼谈过之后,兄弟俩合力将怀央推上了这个位置。

如今,这份心有灵犀更胜从前。

“最近要是没事的话替我去岭南跑一趟。”

夜怀信正百无聊赖地赏玩着书房里的古董,听到这话眉峰一斜,放下手中的唐三彩转身问道:“怎么,又是为了隔壁那家伙?”

夜怀央未答,细白的柔荑微微一抬,把案上那本新订好的活页卷宗递给他看。

他伸手接过,习惯性地掂了掂,重量很轻,打开一看果然只有几页纸,除开第一页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其他三张都是地图和表格,他粗略地扫视了一遍,继而抬头道:“白家祖籍岭南,白行之又是封疆大吏,在当地作威作福并不奇怪啊。”

“你再仔细看看。”

夜怀央抿了口茶,袅袅热烟自眼前飘过,宛如罩上了一层轻纱,朦胧而飘渺,可那眼角眉梢的郁色甚是明显,遮都遮不住。夜怀信的心似被扯了一下,不由自主又垂眼去看,哗哗的翻页声中,他的面色逐渐变得凝重。

“岭南的布防有些奇怪,就像是……”

“就像是为了给夷族进攻而布置的。”

一语正中要害。

夜怀信将卷宗往桌上一按,恨恨道:“怪不得近年来夷族总爱上岭南找麻烦,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抢完钱粮就跑,边防军却屡屡抓不到人,敢情是有个封疆大吏做内鬼!”

不似他这般激动,夜怀央只是轻叩着紫檀木桌案,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让人查过最近几次的详细战报,无论布防更换几次,夷族每次都能找到弱点突破,这也太巧了些,再加上前几天我在重霄阁看到了白行之的行踪密报,我几乎可以断定这件事是他在捣鬼,只不过还缺一些实质性的证据,需要你亲自上岭南跑一趟。”

“去岭南没问题,可是我不明白,白行之好赖也是个三品外官,后头还有白家撑着,何至于与夷族同流合污?”

“他快致仕了,或许想趁着最后的时间多捞一笔银子。”夜怀央顿了下,声音越发低缓,“或许这也是白家冒险刺杀王爷的原因,没了白行之这棵大树,他们在朝中更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了,所以才着急在皇帝面前立功,以求上位。”

夜怀信猛地一拳砸在了桌面上,怒道:“仅仅为了一己之私就要牺牲岭南百姓的安全?就要把屎盆子扣在我们头上?简直可耻!”

虽说他平时在人前总是一副浪荡不羁的样子,骨子里却极其正直,尤其在这种关乎民生的大是大非上,眼里揉不得半点儿沙子,夜怀央了解他亦信任他,所以才向他开口。

“罢了,多说无益,你带着辞渊,再从天栖楼里拨十几个人,万事小心。”

“辞渊就不必了,你身边总得留个人。”夜怀信顾虑着她的安危,不肯答应。

“我镇日待在王都能有什么事?让他跟着你去。”夜怀央一锤定音,不容他再反驳,继而又想到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便再次叮嘱道,“拿不到证据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平安回来,知道吗?”

夜怀信移步过来,居高临下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笃定地说:“姐,你就放心吧。”

就在夜怀央怔愣之际他已绕过桌角往外走去,看样子像是要去天栖楼,可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站在门廊处低声问道:“若拿到了证据你准备怎么办?”

夜怀央毫不犹豫地吐出四个字:“上呈天听。”

他就知道。

自个儿姐姐想对付白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今那个人回来了,她心中的火焰只会燃烧得更猛烈,既然有此契机,便努力遂了她的愿吧。

夜怀信望着那张覆了薄霜的脸,蓦地淡然一笑,旋即转身离去。

夜怀央坐回了椅子上,心里却忍不住在想,楚惊澜究竟会如何处理此事?是如她一般深入敌穴寻找证据,还是设下陷阱等着那老狐狸自己来跳?想了半天没有头绪,月牙却侧着身子进来了。

“小姐,是不是该动身去接九小姐了?”

这下倒提醒了夜怀央,她差点忘了大事!

女学已经筹备了两个多月,今日正式开放招生,学雍就在外皇城,与鸿胪寺相隔不到十米。夜怀央早就答应陪夜怀灵去报名,可最近确实忙得厉害,一不小心就把这事给忘了,幸好有月牙提醒,她立刻换好衣裳匆匆出门了。

不出意料,学雍附近的路都堵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尽是香车玉辇,络绎不绝,看来有不少世家贵女想挤进这个炙手可热的地方。夜家是四大世家之一,又出了银子,整座学雍上下无人不晓,是以不用同那些贵女们挤攘,直接由人领进了内堂。

内堂里人还不少,有为女学生引路的,有清点名册的,还有分发青衿的,都显得十分忙碌,唯独一人高坐在案台旁,不知在翻什么书,神情极为投入。

这边夜怀灵还在填写文牍,夜怀央闲着便四下看了看,恰与一双清亮的眼睛对个正着,她凝视片刻,眸中浮起了兴味之色。

还真是巧。

她早就听闻学识渊博的御史中丞裴元舒奉命督办此事,不想今天居然碰个正着,瞧他的神情应该是认出她来了,不知他心底现在作何想法。

恰好夜怀灵手中诸事已毕,牵了夜怀央的手就往外走,说是要回去找澜澜玩,一路疾行至院中,忽然被人喊住,回头一看,正是裴元舒。

“二位留步。”

他急急忙忙地赶上来,似有满腹的话想问,一时又难以启齿,额头上浮起一层汗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夜怀灵心想这书生长是长得俊秀,脑筋却似打了结,连个话都不会说,当真笨得可笑,于是当场便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裴元舒听见,面色更加窘迫了,最后还是夜怀央替他解了围。

“不知裴大人有何事?”

裴元舒踌躇道:“夜姑娘今天是来……”

“陪舍妹前来报名。”夜怀央顿了下,娇容盈起浅浅的悦色,“顺便看看我的银子花没花到位。”

裴元舒张口结舌,半天不知道该回什么,被夜怀央看得浑身都僵了,只觉那双眼睛已经看穿了一切,都不用他说,她什么都知道。

果不其然,夜怀央徐徐开口道:“大人是不是想知道女学的主意从哪儿来的?那日我去会馆旁听,无意中听到大人提及此事,后来被太后召见,一时情急便拎出来当挡箭牌了,还望大人莫要介怀。”

裴元舒心头一松,虽欣赏她的坦荡又怕她别有目的,内心顿时有些矛盾,殊不知全写在了脸上,夜怀灵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呛声:“裴大人,你如果实在介意,改日我让大哥向皇上说明一切再向你赔礼便是,你堂堂男子汉,何必在这为难我们两个姑娘家?”

听了这话,裴元舒霎时面色涨红,偏偏不善言语,只好使劲摆手道:“不,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灵儿,不得胡言乱语。”夜怀央拧眉轻斥,并向裴元舒施了个礼,“舍妹年幼,裴大人切莫与她计较,女学之事是我考虑不周,实在抱歉。”

裴元舒手忙脚乱地还礼,总算憋出一句完整的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我多次谏言都没被皇上采纳,而夜姑娘只提了一次就获准了,虽说与钱财分不开,但目的终归达到了,王都的女孩子自此都能入塾读书,这就足够了。”

夜怀央微微一笑,道:“裴大人能这么想就好了。”

说罢,她拉着夜怀灵向裴元舒告辞,裴元舒拱了拱手,临了还被夜怀灵凶巴巴地瞪了一眼,只得连连苦笑。

甫登上马车,夜怀灵立刻忍不住问道:“七姐,你明明是想为此事出一番力,却还得向他道歉,等下他真以为你是偷听到的,哪有这么巧的事啊!”

“他也不是在怪我窃取了他的点子,只是怕我动机不纯罢了。”夜怀央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眸底笑意深浓,“反正女学已经建起来了,你也可以乖乖去读书了,还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夜怀灵仍是气鼓鼓的,却不再多言,暗自想着下次见到裴元舒定要教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