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西城。
崔定站在城楼之上,遥望远方天际,尽管极目四望,所见仍只有茫茫风沙,但作为沧澜玄天大阵中一方副阵的主持之人,他能通过阵法,感应到那些正朝着荒陵域而来的魔道中人。
这段时间一直待在靖西城的他,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大战一触即发。
魔界降临之后,那些投靠了逆旅宫的魔道中人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将正道联盟逼入荒陵域之中,却没有集结所有力量与正道来一次大决战。
这其中原因多种多样,一是荒陵域内环境特殊,不适合他们这些已经转化了的“伪魔族”作战;二则是决战虽然可能立刻分出胜负,但其中要陨落的人实在太多了,与其如此,倒不如将主要精力放在围困之上——他们能有源源不断的资源补充,可正道联盟只会越来越衰弱。
甚至不需要一百年,正道联盟就会名存实亡,到时候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拿下这块硬骨头。
出于这般考量,尽管清晏魔主后来曾计划全面进攻,但因他突然“失踪”,计划便也没有执行,照样维持一直以来的局势。
这些道理,不单单魔道中人懂,正道联盟的人也很清楚——正因知道覆灭近在眼前,有些人背叛宗门投靠魔道,有些人得过且过,只有一部分人一直坚持奋战。
“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崔定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轻轻擦拭着手中长剑,脸上看不见什么表情,仿佛接下来要面临的艰难根本不存在一般。
他修的是杀戮剑道,从杀戮而来,往杀戮而去,或从杀戮之中求得生存,活在杀戮之中身死魂灭……没什么好怕的。
然而,就在崔定思索着接下来将如何应对来犯的魔道中人时,一道声音陡然在神魂之中炸响:“凡正道联盟弟子,立即退入城主府外校场,不得延误!”
崔定一怔,他知道这是靖西城中坐镇的那些散仙的传音,但它针对的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城中所有修士——在魔道大军即将来犯时,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职责,必须坚守岗位,此时竟要求所有人全部离开?
那由谁来迎敌?
崔定心中甚至浮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该不会连散仙中也有人投敌了吧,因此才做出这等莫名其妙的决定。
他看看四周,发现其余人脸色也很是古怪,只是有些人立刻便动身了,有些人却与他一样怀疑这命令的真实性。
不过很快,接二连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与先前的“全服公告”相比,现在这些不同的声音针对的是不同宗门的弟子,如崔定便听见了如今杀戮剑宗掌门的声音。
单独一个散仙背叛还有点可能,但所有宗门掌门都背叛……那正道联盟也就相当于不存在了。
这么一想,众人纷纷动身,往校场去了。
而此时,靖西城城主府内,正道各宗及妖族的高层有大半在此,其余皆在宗内处理撤退事务。
他们神色各不相同,但是或多或少都带着些许疑惑与不安,纷纷看向主位上的人。
墨天微对于自己喧宾夺主的行为没有感到什么羞愧,她淡定地回望过去,安抚道:“不必担忧,即便无人防御,沧澜玄天大阵亦能自行运转,支持片刻不成问题,那些魔道中人不可能破坏我们的计划。”
而且……等他们都到了,她还会有大礼相赠,也好让他们这千里迢迢的没白跑。
杭殊秀扫了众人一眼,他是太华仙宗现任掌门,在正道联盟中颇有威势,这一眼便让众人都安分下来。
收回目光之后,他一笑,诚恳道:“景纯道友,如今我等可将身家性命全托付于你了。”
这话说的……
墨天微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安慰自己看在各宗拿出来交易的资源的份上,不必与这些人计较,只做好该做的事情即可。
“待弟子们到齐,你们便安排传送,返回各自宗门。”她语气淡淡,“靖西城中不必留人,但沧澜玄天大阵的最高掌控权要给我——我需要利用大阵来做些事情。”
杭殊秀嘴角抽了抽,他向来是个疑心重的,很怀疑墨景纯若是魔道派来的奸细,今日便是正道联盟毁灭之时——可惜,太上长老们已经认定此人可以信任,他便是再怀疑,也只能按下不表。
而且,他隐约知晓些墨景纯与魔道之间的恩怨,想来在她已对太上长老们发下极为严苛的天道誓愿的前提下,应是不会做出背叛之举的。
“可以,只是各位散仙长老需要坐镇阵法核心,一旦离开,阵法威力便会大减,不如……”杭殊秀话说到一半,对上墨天微那冷冽的目光,只好半途改了口风,“不过,有景纯道友在,这些想来都能克服,我等这便走了。”
言毕,他便往城主府外走去,心中倍觉萧索。
这墨景纯还真是他的克星,除了第一次见面时相安无事,后来每一次相遇,魂玉城、天剑宗、天桴仙会……哪一次他不是吃了大亏?
现在还得听她调遣,真是……
其余人想法与杭殊秀差不多,纷纷离开,很快城主府内便只剩下了墨天微与城主府地下那些正坐镇阵法核心的散仙。
墨天微可不管他们是否怀疑自己,在与各宗达成交易之后,她获得了大量资源,也发了个天道誓愿,表示自己绝对不是魔道、魔族的奸细,不会转头便将他们卖了,也博得了各宗大能的信任,算是如今正道联盟的“撤军总指挥”。
——当然,如果不是真的被逼到绝境,就算她发一千个一百个天道誓愿也没用,任何势力对外人的不信任都是天然的,因为他们之间没有共同的利益、信念。
“景纯道友,我等也要离开了。”璇玑仙子的传音落入了墨天微的耳中。
靖西城与各宗山门之间都有一段距离,如今魔道大军已到了沧澜玄天大阵边缘,更有魔道大能早已潜入阵法中,那些靖西城中的弟子要如以往一般离开自然是不行的,这里也没有传送阵——只能靠这些散仙带他们离开了。
墨天微道:“道友放心,靖西城内有我即可,你们尽快将那些弟子带走。”
璇玑仙子应了,很快他们便走出了阵法核心,带着校场外的弟子离开,不多时便回到了各自的宗门之中。
杀戮剑宗,崔定站在刚刚带着他们返回宗门的浩初剑仙身边,终于忍不住询问:“太上长老,您离开了阵法核心,那靖西城……”
浩初剑仙沉默了一瞬,方道:“靖西城自然有人镇守。”
崔定疑惑,他先前分明看见各宗的散仙都离开了,究竟是谁在镇守靖西城?
“不必担心。”浩初剑仙叹息着摇摇头,“今日若是事成,我等便不用再过得如此艰难;若是事败……也不必想以后了。”
崔定心中难受,他不知道正道联盟有何计划,但这种被排斥在决策层之外,连自己的未来都不能自己决定的感觉……让他难以忍受。
死亡,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却不愿死得不明不白。
“我已经老了,但你们还年轻。”浩初剑仙拍了拍崔定的肩膀,“宗门的未来终归是要落在你们身上的——如果还有未来的话。”
崔定默然。
类似的事情正在一个个宗门之中发生,只除了剑宗——他们亲眼目睹了墨景纯摧毁灵星峰,也亲耳听闻她能带他们离开沧澜界,比起怨恨、迷茫、担忧,心中更多却是希望。
不论墨景纯与剑宗之间的恩怨,她一剑毁了灵星峰这可是让许多宗门弟子看得真真的,这样的大能说的话……一定能实现,对吧?
?
九天峰。
那空置已久的山巅宫阙之中,今日却迎来了久违的客人。
凌云起推开尘封已久的主殿殿门,走入殿中。
殿内一切布置一如当年,又因宫内阵法时刻运转,不见半点灰尘,连空气都与外界一般清新。
然而无人居住的地方,即便再富丽再干净,总是少了些人气,让人感觉冷清而萧条。
九天峰虽然是景纯的居所,但她喜好游历天下,本就不常待在宗内,而在宗内的时候又总是住在灵星峰,来九天峰的次数可谓寥寥无几。
凌云起的手轻轻抚过殿内一件件装饰,思绪不禁飘到了许久之前,那时候景纯才只是筑基期,因册封真传,宗门要给她准备一座山头为居所,她嫌麻烦,什么都不管,最后事情全落在他、大师兄身上。
这九天峰的一草一木,皆出自他二人之手,已到了他们当年能做到的极致,景离第一次来时还大呼不公,说他们偏心,给他准备的山头就很一般。
在景纯进阶金丹之后,他们八位同门也正是在此处宴饮,为景纯五十岁生辰庆贺,并许下了千年之约……
过去这些年,他想到此事时总是痛苦不堪——回忆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证明他错得有多么离谱,因此他不仅不敢再踏入灵星峰,就连九天峰也从未来过。
今日是时隔多年后他第一次故地重游,心中却已没了波澜起伏,平静如一汪深潭。
“你也来了。”
尹月白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他正靠在殿门处,看向凌云起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笑意——这笑容轻快而真诚,让人见了忍不住便会同样报以微笑。
凌云起见到这个笑容时便明白了,景瑜也已从这些年的变故之中走了出来——只不过,他走出阴霾之后洗净尘埃,恢复了曾经的洒脱乐观;而自己……却在这些变故之中慢慢蜕变,与当年的自己变得陌生无比。
没人能判定这两者孰优孰劣,因为不同的人本就有不同的路,他们都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
“在门口站着做什么,进去啊。”
蔺书岳越过尹月白,走进殿中,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以手支颐,看着两人的不同反应,笑容中带着淡淡的怀念。
“过去我曾经想过,要是当年景元你不那么做,景纯还在宗内会怎么样。”尹月白在蔺书岳不远处坐下,以一种十分随意的口吻提及这个多年来的禁忌话题,“我一开始很生气,觉得她这样离开肯定会吃亏,很想打死你算了。”
凌云起笑了笑,“不光你想这么做。”
“他就是欠打。”秋水素刚刚进殿便听见这句话,很不优雅很不淑女地翻了个白眼,尔后看向身后,“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来都来了,还待在殿外是怎么回事。”
林昭行被她这么一骂,脸上便露出了无奈之色,缓缓走入殿中。
“我心中纠结什么,你会不知?”他摇了摇头,“今天的事情,我可是很生气的。”
“现在可不是说你生气的时候。”秋水素在身前的桌案上敲了敲,“注意,注意,现在我们是要统一讨伐景元,如果能打他几顿就最好了。”
“打他有什么用,当年景纯把他按在地上打过两次,也没见他学学好啊。”尹月白嘲笑道,“他这脾气……罢了,只有他自己真心想改,才可能改得了。”
慕容决是最后一个赶来的,他安静坐下,并不言语,一如往常。
“大错已经铸成,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凌云起并不介意同门们对他的责备,实话实说,“我太自私,也太无能,什么都想留下,最后什么也留不下,你们啊……以后不要学我。”
他自嘲地笑了笑,取出了一壶酒,朝众人举杯,“我的错,罚酒三杯。”
蔺书岳也拿出了一壶酒自斟自酌,“或许当初做出那样的抉择,你也很煎熬……但如果我是你,我想留住什么,会自己去,而不是让别人为你承担选择的后果。”
“对,我想保住师尊,应该我自己承担罪名,而不是将一切推给景纯——我当时真的想不出来揽责的办法么?不,我肯定能,但我没有那么想。”凌云起悠悠一叹,“过去的事情,我也说不清了,师尊已经陨落,景纯也不会再看我一眼,他们都不需要我的歉意,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好好活着。”慕容决忽然开口了,“你活着,才会继续愧疚,才会继续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