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锁中,墨天独坐在悬崖边缘,她喜欢这个位置,可能是因为空气比较新鲜。
北辰殊与阳辉真君就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同守在陆凌晓身边,随时准备应对一个入魔了的灵星峰首座,将危险扼杀在最初——虽然这样有些不近人情,但是不论是对陆凌晓,还是对剑宗而言,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他们内心深处总还抱着一丝念想——万一慎修剑尊就从入魔状态下苏醒过来了呢?
“剑尊……”阳辉真君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悬崖边的女子,尔后唤了一声北辰殊,“这位前辈是哪个宗门的大能?她……”
她凭什么说慎修师叔没救了?就算是合体尊者,若是没修过《无心天书》,也不能这样平白下定论!
北辰殊觉得墨天微应该不会介意她的身份为外人所知——毕竟按照剑尊的脾气,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她并不喜欢隐姓埋名。
轻轻咳了一声,他淡淡道:“这是景纯剑尊。”
“景纯剑尊”四字前没有任何前缀,但阳辉真君立刻便想起来这是哪位高人,顿时脸色微微一变,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并不知道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情,只听说在慎修师叔之前,灵星峰首座是一位名为景纯的剑尊,这位剑尊天赋过人,然而心性不佳,最后更是犯下大错,为宗门所逐,已经数百年不曾听闻她的消息。
没想到……谨独剑尊竟然与这位传闻中的人物有关联,更是还向她求救?
下意识地,阳辉真君便觉得心中升起一股羞恼之意——被这位景纯剑尊救了,他理智上自然是知道要感激的,但感情上却不免有些复杂,有种被人狠狠打了几个耳光的感觉,火辣辣的,十分刺痛。
这种羞恼感说不上是恼怒于自己一个出身大宗的竟还不要被“叛徒”救,还是因宗门驱逐了她她却反而不计前嫌赶来救援而愧疚,总而言之,心情十分复杂。
北辰殊观其神色便知他在想什么,眉头微微拧起,但却也不好说什么。
当年的事情景纯剑尊没有分辨,导致外人不知内情,而如阳辉真君这样在剑尊离开宗门后才拜入剑宗的人,既没有与剑尊接触过,也很少听说她曾经的威名,会有这种想法其实很正常。
不过虽然自己不能说什么,但是北辰殊却也不想听阳辉真君说些有的没的,更不想看他脸色猜他心理活动,于是只能换个话题:“你联系上景宁剑尊了么?”
“已经给景宁师叔祖传讯了,他很快便会赶来。”阳辉真君说着又叹了口气,“若不是在秘境时为了救我们剑尊用掉了她的保命之法,或许……”
北辰殊平静道:“事情已然不可挽回,再悔不当初也没有意义。”
阳辉真君默然。
他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是心里总归是过不去那一道坎的,或许这将成为他的一个心魔。
两人的话自然都落入了站得稍远的十珏司耳中,只是他和谁都不熟,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觉得有些无聊。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无聊的人看什么都是无聊的,他现在就觉得景纯剑尊虽然看似正闭目冥想,其实也是在无聊地发呆。
……他还真猜对了,墨天微确实在发呆。
虽然陆凌晓救不回来了是她自己的问题,但是墨天微的心情确实受到了影响——光是她活着的这几百年,就已经见证了三位灵星峰首座的陨落,接下来还马上就又要增加一位。
而且,这四位灵星峰首座,皆是死于非命。
运气好如明泽剑尊,是死在敌人手中,这是英雄的死法;运气不好如成苏真君……呵,他的结局就是灵星峰宿命的最佳体现。
这还只是她所经历过的,至于在更早的时候,灵星峰陨落过多少传人,那便是不得而知。
纵观整个沧澜界——不,是她这么多年来游历过的无数世界,有哪个大宗的主脉如此悲催?
根本不存在。
墨天微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的苍茫云海,心中默默思索,“这样的灵星峰,没有存在的价值。”
或许单纯以自己的喜好来评价一个事物该不该存在,而不去考虑它为何存在,它的存在给剑宗带来了什么好处,这是很幼稚、很情绪化的行为——但那又如何呢?
只有创造者才讲平衡,才会根据各种原因判断一个事物的存在价值;而她是不事生产的破坏者,是肆意妄为的毁灭者,她做任何事情只需要一个理由就够了:我乐意。
这时候墨天微突然想到一个许久不曾想起来的细节。
当年刚刚得知自己竟然转世在《仙魔剑主》中的世界时,她内心疯狂吐槽,因为这本书里的出场人物多多少少都罹患精神疾病,“本尊乐意”是推动剧情的最大动力。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自己反而在这条路上走得越来越远,而且还打死不想回头。
或许这就应了上辈子那句老话:人生在世,难免真香几回。
这么一想,墨天微竟忍不住笑了起来,回头扫了北辰殊一眼,看得他莫名其妙。
“《仙魔剑主》里是北辰殊背叛宗门,欺师灭祖;现在么,或许要轮到我来这么做了。”
就在她正不断完善内心深处那大胆的想法时,陆凌晓周身骤然爆发一道强大的剑气,而她的身形,便在剑气之中消融,最终随着剑意一同湮灭。
阳辉真君的眼眶顿时就红了,他攥紧了拳头,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仍旧无法接受这个糟糕而可悲的事实。
如果……如果他们能强一些,就不必慎修师叔断后,不必她拼命,她也就不会用出入魔之法,最后只能与心魔同归于尽。
负罪感、无力感深深折磨着他,让他甚至犹若虚脱一般浑身无力,最后只能跪倒在地。
修士皆有傲骨,尤其是正道宗门弟子,即便对宗门祖师、自家师尊都很少跪拜,然而此时阳辉真君却没有在意这些。
或许是因为他真的太愧疚了,也或许……这么多年来面临的内忧外患,再加上今日发生的事情已经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让他短暂地陷入了心魔之中。
北辰殊轻轻一叹,事到如今,他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他也什么都做不到啊。
至于阳辉真君……他的问题,也需要他自己解决,外人帮不了忙。
墨天微只看了陆凌晓原本所在之地一眼,很快便收回了目光,看向遥远的前方——云海深处,一道剑光飚射而来,转瞬便到了眼前,化作一道修长的身影,正是阔别多年的慕容决。
原本他没这么快赶来,但是有墨天微给他开挂,只要他离开靖西城正道联盟设下的大阵,很快便能以几乎瞬移一般的速度来到荒古兰陵深处。
只可惜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只遥遥感应到陆凌晓最后爆发的那一道剑意,师徒二人便天人永隔。
墨天微有些恍惚。
多年不见,岁月好似不曾在慕容决身上留下痕迹,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修士,即便骤然间听闻这样的噩耗,表面上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可墨天微又知道,他确实是悲伤的,只是从刚认识时开始,他就是这个死样子,心里藏着什么,从来不与人说。
慕容决朝她点了点头,又来到陆凌晓陨落之地——那里只剩下了一柄断剑与一枚玉佩,后者正是陆凌晓的储物法宝。
他将断剑与玉佩收起,也不关心其他人,而是来到已经站起身的墨天微身边:“多谢你来救她。”
墨天微凝视着他,片刻后才摇摇头:“我没救下她,你不必感谢。”
“修士与天争命,她无法克服心魔,陨落于此,那是她的命运。”慕容决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像是在陈述一个人尽皆知的观点,“你来救她,这又是一回事,该感谢还是得感谢。”
闻言,墨天微突然笑了,反问道:“你是真这么想,还是在安慰自己?”
她认识的慕容决,虽然冷漠,但是并不是毫无感情,他会因为她的恶作剧而恼怒,会和安昀吵吵闹闹,会与其他师兄弟一同宴饮欢笑——他远比她更接近于一个正常人。
这样的慕容决,怎么会对自己徒弟的陨落而无动于衷呢?
慕容决默然。
尽管多年不见,但阿墨依旧和以前一样,总能看穿他心中在想什么。
他确实非常难受,说这话也不过是在安慰自己——这难得一次的软弱与逃避,也被阿墨发觉,被她揭穿,这让他甚至有种无地自容之感。
慎修陨落了,如果她是死在魔族手中,慕容决虽然很难过,但也会为她而骄傲,因为她做了如今沧澜界每个正道弟子都该做的事情。
但她虽然遇到了魔族,最后却是与心魔同归于尽……
慕容决不是觉得遗憾,更不是觉得面上无光,而是有种深深的负罪感——作为师尊,他比谁都更清楚陆凌晓的天赋,如果她当年不是选择了《无心天书》,而是修炼其他几脉的心法,或许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
而这一切,又是因为她对自己的爱慕。
有些宗门极重伦理纲常,但有些却不怎么在意这些,如剑宗,便是师徒相恋也不是没有,不会被人指指点点。但慕容决对陆凌晓只有师徒之情,自然只能拒绝她的爱,最后更不得不因此而避居宗外。
他也曾因此而感到困扰,但当陆凌晓陨落,一切皆成过眼云烟,他心中的负罪感就开始疯狂滋生。
慕容决闭了闭眼,唇边浮现一缕苦笑:“阿墨,你又何必揭穿我……事到如今,当年谁是谁非,都已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恐怕过不去这道坎了。”
风骤起,悬崖边的树上叶子随风飘荡,墨天微伸手抓住一枚,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她实在是没有多少艺术天分,随性发挥时更是曲不成调——好在她也知道这一点,断断续续吹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摊开手任叶子再次被风卷走。
“人活一世,总会有些在当时以为过不去的坎……”墨天微淡漠道,“有些可能确实过不去,渐渐由心结变成心魔,纠缠一生;但有些,却只是想当然,终究会被漫长的时间冲淡。”
“我不是你,虽然理解你的感受,但却无法感同身受;你也不是我,不会像我一般心中只有自己,所以愧疚啊怨恨啊什么的早晚都会淡去……”
“我唯一能说的,好像只有毫无意义的祝福了?”
她并不是个喜欢喝鸡汤、给别人灌鸡汤的人,这时候除了不痛不痒的安慰,是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且,在慕容决与陆凌晓的这段不知该不该称之为“孽缘”的缘分里,她扮演的好像就是最让人讨厌的白月光——这么尴尬的身份,说什么都是错。
慕容决明白她的想法,终究只能长长叹息一声,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久别重逢,原本是个谈天说地的好时机,然而墨天微还没有不讲究到在陆凌晓的“坟头”和她爱的人细数过往数百年。
她挥了挥手:“你们都走吧。”
慕容决抬眼看向她。
墨天微顿了顿,终究还是补了一句:“不必这样看我,过不了多久,我会上门拜访。”
只不过那时候是好事还是坏事就说不定了。
慕容决不知道她打着什么主意——或许即便知道也不会反对,甚至举双手赞成——他点了点头,“好,再会。”
“再会。”
短暂的交流过后,慕容决、北辰殊、阳辉真君及十珏司都被墨天微送走,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感情,真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收拾好心情后,墨天微终于将所有心神都转到了山河锁中。
因为赶着来救人,山河锁骤然出现在荒陵域中,覆盖的范围还非常之大,许多身处这片区域的人都发觉了。
而墨天微当时为了省事,直接将他们分成两群,一群正道联盟的弟子,已经在刚刚送走慕容决等人时一同送走了;剩下一群不是魔族就是伪魔族……看到就烦,她心念一动,便将他们尽数诛杀。
做完这些之后,她又回到了初始源阵中,将山河锁隐去,继续做先前未完成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