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699号公寓(1)(1/1)

谁也不知他们听了多久。

邢学淑消瘦的身体摇摇晃晃,几乎就要倒下去。

宗庆霖单手用力扶住邢学淑的肩,目光移向打开门的宗瑛。

自那日在别墅不欢而散后,这对父女再没讲过一句话,此种状况下面对面,各自心中翻着骇浪,表面绷着的一张薄纸眼看着将被巨浪撕破时,宗瑛先开了口。

她说:“你只需要告诉我,妈妈的死,和你有没有关?”

一字一顿,声音在通畅安静的走廊里格外的冷。

宗庆霖握紧拳,呼吸明显加快,鼻翼不断翕动,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讲话时牙根都在发颤:“她的死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叫你不要查了吗?!”

他一向笃定严曼是精神有问题才会去死,数年过去,即便也心生过怀疑,但比起真相,自杀的猜测到底更容易令人接受。如今录音摆到面前,要承认的不仅是严曼非自杀的事实,更是要承认他一直以来为了心安理得活下去在自欺欺人——“她有病,她的死是她咎由自取,跟我无关,我也不想追查”。

宗瑛紧盯他,将他每一个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一分钟之后,她黯然垂眸。

数年来坚信的猜测被推翻,他先是惊愕,紧随而至是愤怒,之后是逃避与否认……却唯独没有懊恼。

他和高坠案无关,对此也不知情,但严曼不告而别的真相被揭开,他既无恻隐更无痛心,只有怒火包裹下的拒绝接受和自我撇清,真正的无情无义。

没什么可问的了,宗瑛侧过身,却又回头:“数据篡改,也与你无关吗?”

宗庆霖被戳痛脚,怒斥:“你懂什么?!”

“我确实不懂。”宗瑛转头凉凉看他一眼:“但我至少明白,如果不是你们为利造假,妈妈也不至于死。”

薛选青这时走过来关门,她将宗瑛挡在身后,目光扫过喃喃自语的邢学淑。

在其“不是真的,不是这样……”的恍惚否认声中,薛选青道:“要不是吕谦明给的那袋毒品,宗瑜也不会着急确认,723事故不发生,邢学义也不必死,可你却一直相信吕谦明能帮你,甚至不惜拱手让出股份和邢学义的遗物,真是遗憾。”

她接着抬眸告知宗庆霖:“建议你查一查这位宗夫人和吕谦明的关系,再救子心切也不能歹毒到算计活人心脏吧。”

说完,薛选青伸手关上会议室的门。

宗、吕不和多年,宗庆霖之前听到邢学淑通电话就已经有了怀疑,本还想压制着回家再算,可被薛选青这话一激,在门关上的刹那,他夺过邢学淑的手机,迅速翻找记录,数十秒后红了眼怒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邢学淑没了人扶,失力瘫坐在走廊里,抬头哭着驳道:“小瑜这个样子,你又做了什么?!你什么都不管!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

门内四个人,无人开口,只听外面争执起,争执歇,很快听得手机“啪”地摔到了地上,紧接着一阵脚步声,最后只剩了低低的抽噎声——宗庆霖扔了手机,罔顾哭得几乎丧失理智的邢学淑,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警官叹了口气,但这毕竟是宗瑛的家事,当着她的面也不好评论,只起身去倒了杯水给她:“喝点水吧。”

屋外哭声不歇,宗瑛看着那扇门,一动不动。

薛选青替她接过那杯水,正琢磨如何开口妥当,手机却突然震动起来。

屏幕上显示来电人是“小郑”,薛选青接起电话,那边小郑一口气讲完,薛选青只在最后应道“晓得了,你继续关注”就挂了电话。

蒋警官问:“局里的事情?”

薛选青点头道:“沈楷被拘留了。”

宗瑛转头看她:“沈楷?”

薛选青答道:“毒品袋和照片上的指纹比对过了,一致,但都不是吕谦明,而是他那个秘书沈楷的。”她收起电话抿唇想了想,又道:“现在吕谦明那边有一些小动作,可能是想让沈楷替他顶。不过弃卒保车,也要看卒子弃不弃得掉,沈楷看起来也不是一般角色,就算他真愿意替吕谦明担,纵火、涉毒、器官交易,你妈妈的案子,这么多桩只要有一项证据到位,姓吕的也逃不掉。何况邢学淑现在已经和他闹翻了,狗咬狗也是一场好戏。”

蒋警官嫌闷,起身去开了窗。

潮湿阴凉的风尽情灌入室内,将桌上笔录刮得“哗哗”响。

薛选青的手机再度来电,她瞥了一眼,想摁掉,但还是接起来,那边催她出一个现场,她讲:“我现在有些事情,能不能叫小崔替我?”

那边说:“小崔也出去了,你尽快到位,地址马上发你。”

薛选青这时当然不愿走开,然紧急任务在身,却又不得不走。

她挂掉电话,皱眉垂首捋捋额发,正想怎么开口,宗瑛却同她说:“去吧。”

薛选青抬头望向宗瑛的脸,疲倦面容将内心一切波澜遮掩,这种时候越是强忍着平静,可能越是难过。

她没什么安慰的话好讲,只伸手用力握了握宗瑛的手:“早点回去休息,有事找我。”

薛选青走了,门外的邢学淑也不知被哪个护士带走,蒋警官又等了半个钟头,最后还是决定先撤。

会议室里只剩宗瑛一个人,十分钟后,陆陆续续有医生和护士捧着盒饭进来吃饭,满室饭菜香中,她起身走出门,路过宗瑜病房,她停顿片刻,面对“禁止探视”的牌子,她最终垂首提着雨伞,走向电梯。

浓云压城,还未入暮,天光却黯淡。

雨点密集击打漆黑伞面,清晰得仿佛直接落在了鼓膜上。

黄金周最后一天,因为下雨出了事故,道路更加拥堵,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按喇叭,公交车庞大的身躯被堵在道中进退维谷,医院救护车乌拉乌拉示意让道,只有路边非机动车碾着雨水飞驰而过。

宗瑛不记得自己开了多久,才到699公寓。

门口法桐叶落满地,等枯褐枝桠全部裸.露出来,它也将悄无声息地沉寂一整个冬季。

进门仍是扑面阴冷,电梯门口摆着正在维修的牌子,只能走楼梯。

狭窄窗户放进来的光线不足以照亮楼梯间,逼仄空间里满是阴湿尘味。

宗瑛闷着头一口气爬到顶楼,挨着重新粉刷过的白墙,心砰砰砰地跳,呼吸却非常节制。

她年幼时,公寓电梯还未换新,时常无法工作,就只能爬楼梯,吭哧吭哧爬到顶楼,懒在家门口喘气,她便会朝里面诉苦:“妈妈,电梯又坏了,我爬上来累坏啦!”

严曼打开门,看她气喘吁吁的模样就会说:“爬楼梯就累成这样是不行的,平常叫你多锻炼有没有道理?”

诉苦不成反被教育,虽然也会小小地不开心,可毕竟门一开,妈妈就会出来。

她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又握紧,最后目光呆滞地看过去——

现在再怎样耍赖、再怎样诉苦,迎接她的都只剩紧闭的家门了。

孤零零地过了这么多年,到这个瞬间所有痛感席涌而至,令人胸膛滞闷,眼眶发胀,鼻尖泛红。

陈旧地板上响起细碎脚步声,头顶过道灯霎时亮起,隔壁小囡走到她身侧,将手里提着的糕饼礼盒递过去:“姐姐你终于回来啦,给其他家的都发完了呢,就剩你了!我今天过十岁生日,这个是我姆妈叫我给你的!”

她声音清亮稚嫩,全是过生日的喜悦,丝毫没有意识到宗瑛的反常,只自顾自说:“盒子里有个草莓的蛋糕特别好吃,但是我姆妈讲这个容易坏的,你要赶快吃掉才好。”她说完又抬头看宗瑛,瞪着一双大眼问:“姐姐你生日是什么时候的呀?”

走廊里的灯倏地熄灭,宗瑛回应她的却只有沉默。

小囡借黯光仔细去看,却只见宗瑛低着头,即便紧捂着嘴,仍有竭力克制的哽咽声。

地板上落了眼泪,风将过道里的旧窗吹得哐哐响。

这一天的中部某城市,同样下着雨。

晚十点零六分,盛清让坐在一家便利店里打开手机,用仅剩7%的电量打电话给宗瑛。

然而她的手机提示关机,座机无人接。

他想起她摔坏的那只手机,心道她应该是还没来得及去修,而这个时候她大概也已经住进医院,家里电话自然也没有人接。

于是他关掉手机,视线移向便利店墙上挂着的快递标牌。

他转头问值班店员:“现在从这里寄到上海,最快多少天能到?”

店员正忙着报废食品,头也不抬,轻描淡写地回说:“到上海啊?最快隔天吧。”

隔天到。

盛清让迅速打开公文包,取出纸笔,低头写信。

值班店员完成手上工作朝他看去,这个看起来老派的知识分子埋头写好书信,一丝不苟叠好装进快递信封,在面单上写了收件人信息,最后将信封郑重交到自己手上:“麻烦了,请一定尽快寄出。”

他付了钱,店员好心替他勾了签收短信提醒,外面大雨歇了,路灯照亮的城市,安静清美,室内则是食物在汤锅里煮沸的味道。

悬在墙上的电视机播着夜间新闻,镜头快速切换间,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建筑logo——

Sincere。